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儒學

本议第一


  惟始元六年,有诏书使丞相、御史与所举贤良、文学语。问民间所疾苦。
  文学对曰:窃闻治人之道,防淫佚之原,广道德之端,抑末利而开仁义,毋示以利,然后教化可兴,而风俗可移也。今郡国有盐、铁、酒榷、均输,与民争利。散敦厚之朴,成贪鄙之化。是以百姓就本者寡,趋末者众。夫文繁则质衰,末盛则本方。末修则民淫,本修则民悫。民悫则财用足,民侈则饥寒生。愿罢盐铁、酒榷、均输,所以进本退末,广利农业,便也。
  大夫曰:匈奴背叛不臣,数为寇暴于边鄙。备之则劳中国之士;不备则侵盗不止。先帝哀边人之久患,苦为虏所系获也,故修障塞,饬烽燧,屯戍以备之。边用度不足,故兴盐、铁,设酒榷,置均输,蕃货长财,以佐助边费。今议者欲罢之,内空府库之藏,外乏执备之用,使备塞乘城之士,饥寒于边,将何以赡之?罢之,不便也。
  文学曰:孔子曰:“有国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”
  故天子不言多少,诸侯不言利害,大夫不言得丧。畜仁义以风之,广德行以怀之。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。故善克者不战,善战者不师,善师者不阵。
  修之于庙堂,而折冲还师。王者行仁政,无敌于天下,恶用费哉?
  大夫曰:匈奴桀黠,擅恣入塞,犯厉中国,杀伐郡县朔方都尉,甚悖逆不轨,宜诛讨之日久矣。陛下垂大惠,哀元元之未赡,不忍暴士大夫于原野。
  纵难被坚执锐,有北面复匈奴之志,又欲罢盐、铁、均输,扰边用,损武略,无忧边之心,于其义未便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。孔子曰:“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
  既来之,则安之。”今废道德而任兵革,兴师而伐之,屯戍而备之,暴兵露师以支久长,转输粮食无已,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,百姓劳苦于内。立盐、铁,始张利官以给之,非长策也。故以罢之为便也。
  大夫曰:古之立国家者,开本末之途,通有无之用。市朝以一其求,致士民,聚万货,农商工师各得所欲,交易而退。《易》曰:“通其变,使民不倦。”故工不出,则农用乏;商不出,则宝货绝。农用乏,则谷不殖;宝货绝,则财用匮。故盐、铁、均输,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。罢之,不便也。
  文学曰:夫导民以德,则民归厚;示民以利,则民俗薄。俗薄则背义而趋利,趋利则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。《老子》曰:“贫国若有余。”非多财也,嗜欲众而民躁也。是以王者崇本退末,以礼义防民欲,实菽粟货财。市,商不通无用之物,工不作无用之器。故商所以通郁滞,工所以备器械,非治国之本务也。
  大夫曰:《管子》云:“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,器械不备也。
  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,商工不备也。”陇、蜀之丹漆旄羽,荆、扬之皮革骨象,江南之柟梓竹箭,燕、齐之鱼盐旃裘,兖、豫之漆丝絺纻,养生送终之具也,待商而通,待工而成。故圣人作为舟楫之用,以通川谷,服牛驾马,以达陵陆;致远穷深,所以交庶物而便百姓。是以先帝建铁官以赡农用,开均输以足民财;盐、铁、均输,万民所戴仰而取给者,罢之,不便也。
  文学曰:国有沃野之饶而民不足于食者,工商盛而本业荒也;有山海之货而民不足于财者,不务民用而淫巧众也。故川原不能实漏卮,山海不能赡
  溪壑。是以盘庚萃居,舜藏黄金,高帝禁商贾不得仕宦,所以遏贪鄙之俗而醇至诚之风也。排困市井,防塞利门,而民犹为非也,况上之为利乎?《传》曰:“诸侯好利则大夫鄙,大夫鄙则士贪,士贪则庶人盗。”是开利孔为民罪梯也。
  大夫曰:往者郡国诸侯各以其方物贡输,往来烦杂,物多苦恶,或不偿其费。故郡国置输官以相给运,而便远方之贡,故曰均输。开委府于京师,以笼货物。贱即买,贵则卖。是以县官不失实,商贾无所贸利,故曰平准。
  平准则民不失职,均输则民齐劳逸。故平准、均输所以平万物而便百姓,非开孔利为民罪梯者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之赋税于民也,因其所工,不求所拙。农人纳其获,女工效其功。今释其所有,责其所无。百姓贱卖货物,以便上求。间者,郡国或令民作布絮,吏恣留难,与之为市。吏之所入,非独齐、阿之缣,蜀、汉之布也,亦民间之所为耳。行奸卖平,农民重苦,女工再税,未见输之均也。
  县官猥发,阖门擅市,则万物并收。万物并收,则物腾跃。腾跃,则商贾侔利。自市,则吏容奸。豪吏富商积货储物以待其急,轻贾奸吏收贱以取贵,未见准之平也。盖古之均输,所以齐劳逸而便贡输,非以为利而贾万物也。
  
  力耕第二
  大夫曰:王者塞天财,禁关市,执准守时,以轻重御民。丰年岁登,则储积以备乏绝;凶年恶岁,则行币物;流有余而调不足也。昔禹水汤旱,百姓匮乏,或相假以接衣食。禹以历山之金,汤以庄山之铜,铸币以赎其民,而天下称仁。往者财用不足,战士或不得禄,而山东被灾,齐、赵大饥,赖均输之畜,仓廪之积,战士以奉,饥民以赈。故均输之物,府库之财,非所以贾万民而专奉兵师之用,亦所以赈困乏而备水旱之灾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,十一而税,泽梁以时入而无禁。黎民咸被南亩而不失其务。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,九年耕有三年之蓄。此禹、汤所以备水旱而安百姓也。草菜不辟,田畴不治,虽擅山海之财,通百末之利,犹不能赡也。
  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,躬耕趣时而衣食足,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。故衣食者民之本,稼穑者民之务也,二者修,则国富而民安也。《诗》云:“百室盈止,妇子宁止”也。
  大夫曰:圣贤治家非一宝,富国非一道。昔管仲以权谲霸,而纪氏以强本亡。使治家养生必于农,则舜不甄陶而伊尹不为庖。故善为国者,天下之下我高,天下之轻我重。以末易其本,以虚易其实。今山泽之财,均输之藏,所以御轻重而役诸侯也。汝、汉之金,纤微之贡,所以诱外国而钓胡、羌之宝也。夫中国一端之缦,得匈奴累金之物,而损敌国之用。是以骡驴馲驼,衔尾入塞,□騱騵马,尽为我畜,鼲鼦狐貉,采旃文罽,充于内府,而璧玉珊瑚琉璃,咸为国之宝。是则外国之物内流,而利不外泄也。异物内流则国用饶,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。《诗》曰:“百室盈止,妇子宁止。”
  文学曰:古者,商通物而不豫,工致牢而不伪,故君子耕稼田鱼,其实一也。商则长诈,工则饰骂,内怀闚□而心不怍,是以薄夫欺而敦夫厚。昔桀女乐充宫室,文绣衣裳,故伊尹高逝游薄,而女乐终废其国。今骡驴之用,不中牛马之功,鼲鼦旃罽,不益绵绨之实。美玉珊瑚出于昆山,珠玑犀象出于桂林,此距汉万有余里。计耕桑之功,资财之费,是一物而售百倍其价一也,一揖而中万钟之粟也。夫上好珍怪,则淫服下流,贵远方之物,则财货外充。是以王者不珍无用以节其民,不爱奇货以富其国。故理民之道,在于节用尚本,分土井田而已。
  大夫曰:自京师东西南北,历山川,经郡国,诸殷富大都,无非街衢五通,商贾之所臻,万物之所殖者。故圣人因天时,智者因地财,上士取诸人,中士劳其形。长沮、桀溺,无百金之积,跖□之徒,无猗顿之富,宛、周、齐、鲁,商遍天下。故乃商贾之富,或累万金,追利乘羡之所致也。富国何必用本农,足民何必井田也?
  文学曰:洪水滔天,而有禹之绩,河水泛滥,而有宣房之功。商纣暴虐,而有孟津之谋,天下烦扰,而有乘羡之富。夫上古至治,民朴而贵本,安愉而寡求。当此之时,道路罕行,市朝生草。故耕不强者无以充虚,织不强者无以掩形。虽有凑会之要,陶、宛之术,无所施其巧。自古及今,不施而得报,不劳而有功者,未之有也。
  
  通有第三
  大夫曰:燕之涿、蓟,赵之邯郸,魏之温、轵,韩之荥阳,齐之临淄,楚之宛丘,郑之阳翟,三川之二周,富冠海内,皆为天下名都。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,居五都之冲,跨街衢之路也。故物丰者民衍,宅近市者家富。富在术数,不在劳身;利在势居,不在力耕也。
  文学曰:荆、扬南有桂林之饶,内有江湖之利,左陵阳之金,右蜀、汉之材,伐木而树谷,燔莱而播粟,火耕而水耨,地广而饶财;然民□窳偷生,好衣甘食,虽白屋草庐,歌讴鼓琴,日给月单,朝歌暮戚。赵、中山带大河,纂四通神衢,当天下之蹊,商贾错于路,诸侯交于道:然民淫好末,侈靡而不务本,田畴不修,男女矜饰,家无斗筲,鸣琴在室。是以楚、赵之民,均贫而寡富。宋、卫、韩、梁好本稼穑,编户齐民,无不家衍人给。故利在自惜,不在势居街衢;富在俭力趣时,不在岁司羽鸠也。
  大夫曰:五行,东方木,而丹,章有金铜之山;南方火,而交趾有大海之川;西方金,而蜀、陇有名材之林;北方水,而幽都有积沙之地。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。今吴、越之竹,隋、唐之材,不可胜用,而曹、卫、梁、宋,采棺转尸;江湖之鱼,莱、黄之鲐,不可胜食,而邹、鲁、周、韩,藜藿蔬食。天地之利无不赡,而山海之货无不富也;然百姓匮乏,财用不足,多寡不调,而天下财不散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,采椽不斫,茅茨不翦,衣布褐,饭土硎,铸金为锄,埏埴为器,工不造奇巧,世不宝不可衣食之物。各安其居,乐其俗,甘其食,便其器。是以远方之物不交,而昆山之玉不至。今世俗坏而竞于淫靡,女极纤微,工极技巧,雕素朴而尚珍怪,钻山石而求金银,没深渊求珠玑,设机陷求犀象,张网罗求悲翠,求蛮貉之物以眩中国,徙邛、筰之货致之东海,交万里之财,旷日费功,无益于用。是以褐夫匹妇,劳疲力屈,而衣食不足也。故王者禁溢利,节漏费。溢利禁则反本,漏费节则民用给。是以生无乏资,死无转尸也。
  大夫曰:古者,宫室有度,舆服以庸;采椽茅茨,非先王之制也。君子节奢刺俭,俭则固。昔孙叔敖相楚,妻不衣帛,马不秣粟。孔子曰:“不可,大俭极下。”此《蟋蟀》所为作也。《管子》曰:“不饰宫室,则材木不可胜用,不充庖厨,则禽兽不损其寿。无末利,则本业无所出,无黼黻,则女工不施。”故工商梓匠,邦国之用,器械之备也。自古有之,非独于此。弦高贩牛于周,五羖赁车入秦,公输子以规矩,欧冶以熔铸。《语》曰:“百工居肆,以致其事。”农商交易,以利本末。山居泽处,蓬蒿□埆,财物流通,有以均之。是以多者不独衍,少者不独馑。若各居其处,食其食,则是橘柚不鬻,朐卤之盐不出,旃罽不市,而吴、唐之材不用也。
  文学曰:孟子云:“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。蚕麻以时,布帛不可胜衣也。斧斤以时入,材木不可胜用。田渔地时,鱼肉不可胜食。”若则饰宫室,增台榭,梓匠斫巨为小,以圆为方,上成云气,下成山林,则材木不足用也。
  男子去本为末,虽雕文刻镂,以象禽兽,穷物穷变,则谷不足食也。妇女饰微治细,以成文章,极伎尽巧,则丝布不足衣也。庖宰烹杀胎卵,煎炙齐和,穷极五味,则鱼肉不足食也。当今世,非患禽兽不损,材木不胜,患僣侈之无穷也;非患无旃罽橘柚,患无狭庐糠糟也。
  
  错币第四
  大夫曰:交币通施,民事不及,物有所并也。计本量委,民有饥者,谷有所藏也。智者有百人之功,愚者有不更本之事。人君不调,民有相妨之富也。此其所以或储百年之余,或不厌糟糠也。民大富,则不可以禄使也;大强,则不可以罚威也。非散聚均利不齐。故人主积其食,守其用,制其有余,调其不足,禁溢羡,厄利涂,然后百姓可家给人足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,贵德而贱利,重义而轻财。三王之时,迭盛迭衰,衰则扶之,倾则定之。是以夏忠、殷敬、周文,庠序之教,恭让之礼,粲然可得而观也。及其后,礼义弛崩,风俗灭息,故自食禄之君子,违于义而竞于财,大小相吞,激转相倾。此所以或储百年之余,或无以充虚蔽形也。古之仕者不穑,田者不渔,抱关击柝,皆有常秩,不得兼利尽物。如此,则愚智同功,不相倾也。《诗》云:“彼有遗秉,此有滞穗,伊寡妇之利。”言不尽物也。
  大夫曰:汤、文继衰,汉兴乘弊。一质一文,非苟易常也。俗弊更法,非务变古也,亦所以救失扶衰也。故教与俗改,弊与世易。夏后以玄贝,周人以紫石,后世或金钱刀布。物极而衰,终始之运也。故山泽无征则君臣同利,刀币无禁则奸贞并行。夫臣富则相侈,下专利则相倾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,市朝而无刀币,各以其所有易所无,抱布贸丝而已。后世即有龟贝金钱交施之也,币数变而民滋伪。夫救伪以质,防失以礼。汤、文继衰,革法易化,而殷、周道兴。汉初乘弊,而不改易,畜利变币,欲以反本,是犹以煎止燔,以火止沸也。上好礼则民暗饰,上好货则下死利也。
  大夫曰:文帝之时,纵民得铸钱、冶铁、煮盐。吴王擅鄣海泽,邓通专西山。山东奸猾咸聚吴国,秦、雍、汉、蜀因邓氏。吴、邓钱布天下,故有铸钱之禁。禁御之法立而奸伪息,奸伪息则民不期于妄得,而各务其职,不反本何为?故统一,则民不二也;币由上,则下不疑也。
  文学曰:往古,币众财通而民乐。其后,稍去旧币,更行白金龟龙,民多巧新币。币数易而民益疑。于是为天下诸钱,而专命水衡三官作。吏匠侵利,或不中式,故有薄厚轻重。农人不习,物类比之,信故疑新,不知奸贞。
  商贾以美贸恶,以半易倍。买则失实,卖则失理,其疑或滋益甚。夫铸伪金钱以有法,而钱之善恶无增损于故。择钱则物稽滞,而用人尤被其苦。《春秋》曰:“算不及蛮、夷则不行。”故王者外不鄣海泽以便民用,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。
  
  禁耕第五
  大夫曰:家人有宝器,尚函匣而藏之,况人主之山海乎?夫权利之处,必在深山穷泽之中,非豪民不能通其利。异时盐铁未笼,布衣有朐邴,朐邴人、吴王,皆盐铁初议也。君有吴王专山泽之饶,薄赋其民,赈赡穷乏,以成私威。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。夫不蚤绝其源而忧其末,若决吕梁,沛然,其所伤必多矣。太公曰:“一家害百家,百家害诸侯,诸侯害天下,王法禁之。”今放民于权利,罢盐铁以资暴强,遂其贪心,众邪群聚,私门成党,则强御日以不制,而并兼之徒奸形成也。
  文学曰:民人藏于家,诸侯藏于国,天子藏于海内。故民人以垣墙为藏闭,天子以四海为匣匮。天子适诸侯,升至阼阶,诸侯纳管键,执策而听命,示莫为主也。是以王者不畜聚,下藏于民,远浮利,务民之义,义礼立则民化上。若是,虽汤、武生存于世,无所容其虑。工商之事,欧冶之任,何奸之能成?三桓专鲁,六卿分晋,不以盐铁。故权利深者,不在山海,在朝廷;一家害百家,在萧墙,而不在朐邴也。
  大夫曰:山海有禁,而民不倾,贵贱有平,而民不疑。县官设衡立准,人从所欲,虽使五尺童子适市,莫之能欺。今罢去之,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,决市闾巷,高下在口吻,贵贱无常,端坐而民豪,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。强养弱抑,则齐民消;若众秽之盛而害五谷。一家害百家,不在朐邴,如何也?
  文学曰:山海者,财用之宝路也。铁器者,农夫之死士也。死士用则仇雠灭,仇雠灭则田野辟,田野辟而五谷熟。宝路开则百姓赡而民用给,民用给则国富。国富而教之以礼,则行道有让,而工商不相豫,人怀敦朴以自相接而莫相利。夫秦、楚、燕、齐,土力不同,刚柔异势,巨小之用,居句之宜,党殊俗异,各有所便。县官笼而一之,则铁器失其宜,而农夫失其便。
  器用不便,则农夫罢于野而草莱不辟。草莱不辟,则民困乏。故盐冶之处,大傲皆依山川,近铁炭,其势咸远而作剧。郡中卒践更者多不勘,责取庸代。
  县邑或以户口赋铁,而贱其平准。良家以道次发僦运盐铁,烦费,百姓病苦之。愚窃见一官之伤千里,未睹其在朐邴也。
  
  
  复古第六
  大夫曰:故扇水都尉彭祖宁归,言:“盐、铁令品,令品甚明。卒徒衣食县官,作铸铁器,给用甚众,无妨于民。而吏或不良,禁令不行,故民烦苦之。”令意总一盐、铁,非独为利入也,将以建本抑末,离朋党,禁淫侈,绝并兼之路也。古者,名山大泽不以封,为下之专利也。山海之利,广泽之蓄,天地之藏也,皆宜属少府;陛下不私,以属大司农,以佐助百姓。浮食奇民,好欲擅山海之货,以致富业,役利细民,故沮事议者众。铁器兵刃,天下之大用也,非庶众所宜事也。往者,豪强大家,得管山海之利,采铁石鼓铸、煮盐。一家聚众,或至千余人,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。远去乡里,弃坟墓,依倚大家,聚深山穷泽之中,成奸伪之业,遂朋党之权,其轻为非亦大矣。今者,广进贤之途,练择守尉,不待去盐、铁而安民也。
  文学曰:扇水都尉所言,当时之权,一切之术也,不可以久行而传世,此非明王所以君国子民之道也。《诗》云:“哀哉为犹,匪先民是程,匪大犹是经,维迩言是听。”此诗人刺不通于王道,而善为权利者。孝武皇帝攘九夷,平百越,师旅数起,粮食不足。故立田官,置钱,入谷射官,救急赡不给。今陛下继大功之勤,养劳倦之民,此用麋鬻之时;公卿宜思所以安集百姓,致利除害,辅明主以仁义,修润洪业之道。明主即位以来,六年于兹,公卿无请减除不急之官,省罢机利之人。人权县太久,民良望于上。陛下宣圣德,昭明光,令郡国贤良、文学之士,乘传诣公车,议五帝、三王之道,《六艺》之风,册陈安危利害之分,指意粲然。今公卿辨议,未有所定。此所谓守小节而遗大体,抱小利而忘大利者也。
  大夫曰:宇栋之内,燕雀不知天地之高;坎井之蛙,不知江海之大;穷夫否妇,不知国家之虑;负荷之商,不知猗顿之富。先帝计外国之利,料胡、越之兵,兵敌弱而易制,用力少而功大,故因势变以主四夷,地滨山海,以属长城,北略河外,开路匈奴之乡,功未卒。盖文王受命伐崇,作邑于丰,武王继之,载尸以行,破商擒纣,遂成王业。曹沫弃三北之耻,而复侵地;管仲负当世之累,而立霸功。故志大者遗小,用权者离俗。有司思师望之计,遂先帝之业,志在绝胡、貉,擒单于,故未遑扣扃之义,而录拘儒之论。
  文学曰:燕雀离巢宇而有鹰隼之忧,坎井之蛙离其居而有蛇鼠之患,况翱翔千仞而游四海乎?其祸必大矣!此李斯所以折翼,而赵高没渊也。闻文、武受命,伐不义以安诸侯大夫,未闻弊诸夏以役夷、狄也。昔秦常举天下之力以事胡、越,竭天下之财以奉其用,然众不能毕;而以百万之师,为一夫之任,此天下共闻也。且数战则民劳,久师则兵弊,此百姓所疾苦,而拘儒之所忧也。
  
  非鞅第七
  大夫曰:昔商君相秦也,内立法度,严刑罚,饬政教,奸伪无所容。外设百倍之利,收山泽之税,国富民强,器械完饰,蓄积有余。是以征敌伐国,攘地斥境,不赋百姓而师以赡。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,地尽西河而民不苦。
  盐铁之利,所以佐百姓之急,足军旅之费,务蓄积以备乏绝,所给甚众,有益于国,无害于人。百姓何苦尔,而文学何忧也?
  文学曰:昔文帝之时,无盐、铁之利而民富;今有之而百姓困乏,未见利之所利也,而见其害也。且利不从天来,不从地出,一取之民间,谓之百倍,此计之失者也。无异于愚人反裘而负薪,爱其毛,不知其皮尽也。夫李梅实多者,来年为之衰,新谷熟者归谷为之亏。自天地不能两盈,而况于人事乎?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,犹阴阳之不并曜,昼夜之有长短也。商鞅峭法长利,秦人不聊生,相与哭孝公。吴起长兵攻取,楚人搔动,相与泣悼王。
  其后楚日以危,秦日以弱。故利蓄而怨积,地广而祸构,恶在利用不竭而民不知,地尽西河而民不苦也?今商鞅之册任于内,吴起之兵用于外,行者勤于路,居者匮于室,老母号泣,怨女叹息;文学虽欲无忧,其可得也?
  大夫曰:秦任商君,国以富强,其后卒并六国而成帝业。及二世之时,邪臣擅断,公道不行,诸侯叛弛,宗庙隳亡。《春秋》曰:“末言尔,祭仲亡也。”夫善歌者使人续其声,善作者使人绍其功。椎车之蝉攫,相土之教也。周道之成,周公之力也。虽有裨谌之草创,无子产之润色,有文、武之规矩,而无周、吕之凿枘,则功业不成。今以赵高之亡秦而非商鞅,犹以崇虎乱殷而非伊尹也。
  文学曰:善凿者建周而不拔,善基者致高而不蹶。伊尹以尧、舜之道为殷国基,子孙绍位,百代不绝。商鞅以重刑峭法为秦国基,故二世而夺。刑既严峻矣,又作为相坐之法,造诽谤,增肉刑,百姓斋栗,不知所措手足也。
  赋敛既烦数矣,又外禁山泽之原,内设百倍之利,民无所开说容言。崇利而简义,高力而尚功,非不广壤进地也,然犹人之病水,益水而疾深。知其为秦开帝业,不知其为秦致亡道也。狐剌之凿,虽公输子不能善其枘。畚土之基,虽良匠不能成其高。譬若秋蓬被霜,遇风则零落,虽有十子产,如之何?
  故扁鹊不能肉白骨,微、箕不能存亡国也。
  大夫曰:言之非难,行之为难。故贤者处实而效功,亦非徒陈空文而已。
  昔商君明于开塞之术,假当世之权,为秦致利成业,是以战胜攻取,并近灭远,乘燕、赵,陵齐、楚,诸侯敛衽,西面而向风。其后,蒙恬征胡,斥地千里,逾之河北,若坏朽折腐。何者?商君之遗谋,备饬素修也。故举而有利,动而有功。夫蓄积筹策,国家之所以强也。故弛废而归之民,未睹臣计而涉大道也。
  文学曰:商鞅之开塞,非不行也;蒙恬却胡千里,非无功也;威震天下,非不强也;诸侯随风西面,非不从也;然而皆秦之所以亡也。商鞅以权数亡秦国,蒙恬以得千里亡秦社稷。此二子者,知利而不知害,知进而不知退,故果身死而众败。此所谓恋朐之智,而愚人之计也,夫何大道之有?故曰:“小人先合而后忤,初虽乘马,卒必泣血。”此之谓也。
  大夫曰:淑好之人,戚施之所妒也;贤知之士,阘茸之所恶也。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,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。
  夫商君起布衣,自魏入秦,期年而相之,革法明教,而秦人大治。故兵动而地割,兵休而国富。孝公大说,封之於、商之地方五百里。功如丘山,名传后世。世人不能为,是以相与嫉其能而疵其功也。
  文学曰:君子进必以道,退不失义,高而勿矜,劳而不伐,位尊而行恭,功大而理顺。故俗不疾其能,而世不妒其业。今商鞅弃道而用权,废德而任力,峭法盛刑,以虐戾为俗,欺旧交以为功,刑公族以立威,无恩于百姓,无信于诸侯,人与之为怨,家与之为仇,虽以获功见封,犹食毒肉愉饱而罹其咎也。苏秦合纵连横,统理六国,业非不大也。桀、纣与尧、舜并称,至今不亡,名非不长也。然非者不足贵。故事不苟多,名不苟传也。
  大夫曰:缟素不能自分于缁墨,贤圣不能自理于乱世。是以箕子执囚,比干被刑。伍员相阖闾以霸,夫差不道,流而杀之。乐毅信功于燕昭,而见疑于惠王。人臣尽节以徇名,遭世主之不用。大夫种辅翼越王,为之深谋,卒擒强吴,据有东夷,终赐属镂而死。骄主背恩德,听流说,不计其功故也,岂身之罪哉?
  文学曰:比干剖心,子胥鸱夷,非轻犯君以危身,强谏以干名也。惨怛之忠诚,心动于内,忘祸患之发于外,志在匡君救民,故身死而不怨。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,虽在刑戮之中,非其罪也。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,子胥死而吴人恨。今秦怨毒商鞅之法,甚于私仇,故孝公卒之日,举国而攻之,东西南北莫可奔走,仰天而叹曰:“嗟夫,为政之弊,至于斯极也!”卒车裂族夷,为天下笑。斯人自杀,非人杀之也。
  
  晁错第八
  大夫曰:《春秋》之法,“君亲无将,将而必诛。”故臣罪莫重于弑君,子罪莫重于弑父。日者,淮南、衡山修文学,招四方游士,山东儒、墨咸聚于江、淮之间,讲议集论,著书数十篇。然卒于背义不臣,使谋叛逆,诛及宗族。晁错变法易常,不用制度,迫蹙宗室,侵削诸侯,蕃臣不附,骨肉不亲,吴、楚积怨,斩错东市,以慰三军之士而谢诸侯。斯亦谁杀之乎?
  文学曰:孔子不饮盗泉之流,曾子不入胜母之闾。名且恶之,而况为不臣不子乎?是以孔子沐浴而朝,告之哀公。陈文子有马十乘,弃而违之。《传》曰:“君子可贵可贱,可刑可杀,而不可使为乱。”若夫外饰其貌而内无其实,口诵其文而行不犹其道,是盗,固与盗而不容于君子之域。《春秋》不以寡犯众,诛绝之义有所止,不兼怨恶也。故舜之诛,诛鲧;其举,举禹。
  夫以玙璠之玼而弃其璞;以一人之罪而兼其众,则天下无美宝信士也。晁生言诸侯之地大,富则骄奢,急则合从。故因吴之过而削之会稽,因楚之罪而夺之东海,所以均轻重,分其权,而为万世虑也。弦高诞于秦而信于郑,晁生忠于汉而仇于诸侯。人臣各死其主,为其国用。此解杨之所以厚于晋而薄于荆也。
  
  刺权第九
  大夫曰:今夫越之具区,楚之云梦,宋之钜野,齐之孟诸,有国之富而霸王之资也。人君统而守之则强,不禁则亡。齐以其肠胃予人,家强而不制,枝大而折干,以专巨海之富而擅鱼盐之利也。势足以使众,恩足以恤下,是以齐国内倍而外附。权移于臣,政坠于家,公室卑而田宗强。转毂游海者,盖三千乘,失之于本而末不可救。今山川海泽之原,非独云梦、孟诸也。鼓铸煮盐,其势必深居幽谷,而人民所罕至。奸猾交通山海之际,恐生大奸。
  乘利骄溢,散朴滋伪,则人之贵本者寡。大农盐铁丞咸阳、孔仅等上请:“愿募民自给费,因县官器,煮盐予用,以杜浮伪之路。”由此观之,令意所禁微,有司之虑亦远矣。
  文学曰:有司之虑远,而权家之利近,令意所禁微,有僭奢之道著。自利官之设,三业之起,贵人之家云行于涂,毂击于道,攘公法,申私利,跨山泽,擅官市,非特巨海鱼盐也;执国家之柄,以行海内,非特田常之势,陪臣之权也;威重于六卿,富累于陶、卫,舆服僣于王公,宫室溢于制度,并兼列宅,隔绝闾巷,阁道错连,足以游观,凿池曲道,足以骋鹜,临渊钓鱼,放犬走兔,隆豺鼎力,蹋鞠斗鸡,中山素女抚流徵于堂上,鸣鼓巴俞作于堂下,妇女被罗纨,婢妾曳絺纻,子孙连车列骑,田猎出入,毕弋捷健。
  是以耕者释耒而不勤,百姓冰释而懈怠。何者?己为之而彼取之,僭侈相效,上升而不息,此百姓所以滋伪而罕归本也。
  大夫曰:官尊者禄厚,本美者枝茂。故文王德而子孙封,周公相而伯禽富。水广者鱼大,父尊者子贵。《传》曰:“河海润千里。”盛德及四海,况之妻子乎?故夫贵于朝,妻贵于室,富曰苟美,古之道也。《孟子》曰:“王者与人同,而如彼者,居使然也。”居编户之列而望卿相之子孙,是以跛夫之欲及楼季也,无钱而欲千金之宝,不亦虚望哉!文学曰:禹、稷自布衣,思天下有不得其所者,若己推而纳之沟中,故起而佐尧,平治水土,教民稼穑。其自任天下如此其重也,岂云食禄以养妻子而已乎?夫食万人之力者,蒙其忧,任其劳。一人失职,一官不治,皆公卿之累也。故君子之仕,行其义,非乐其势也。受禄以润贤,非私某利。见贤不隐,食禄不专,此公叔之所以为文,魏成子所以为贤也。故文王德成而后封子孙,天下不以为党,周公功成而后受封,天下不以为贪。今则不然。
  亲戚相推,朋党相举,父尊于位,子溢于内,夫贵于朝,妻谒行于外。无周公之德而有其富,无管仲之功而有其侈,故编户跛夫而望疾步也。
  
  刺复第十
  大夫曰为色矜而心不怿,曰:但居者不知负载之劳,从旁议者与当局者异忧。方今为天下腹居郡,诸侯并臻,中外未然,心憧憧若涉大川,遭风而未薄。是以夙夜思念国家之用,寝而忘寐,饥而忘食,计数不离于前,万事简阅于心。丞史器小,不足与谋,独郁大道。思睹文学,若俟周、邵而望高子。御史案事郡国,察廉举贤才,岁不乏也。今贤良、文学臻者六十余人怀六艺之术,骋意极论,宜若开光发蒙;信任而乖于今,道古而不合于世务,意者不足以知士也?将多饰文诬能以乱实邪?何贤士之难睹也!自千乘倪宽以治《尚书》位冠九卿,及所闻睹选举之士,擢升赞宪甚显,然未见绝伦比,而为县官兴滞立功也。
  文学曰:输子之制材木也,正其规矩而凿枘调。师旷之谐五音也,正其六律而宫商调。当世之工匠,不能调其凿枘,则改规矩,不能协声音,则变旧律,是以凿枘剌戾而不合,声音泛越而不和。夫举规矩而知宜,吹律而知变,上也;因循而不作,以俟其人,次也。是以曹丞相日饮醇酒,倪大夫闭口不言。故治大者不可以烦,烦则乱;治小者不可以怠,怠则废。《春秋》曰:“其政恢卓,恢卓可以为卿相。其政察察,察察可以为匹夫。”夫维纲不张,礼义不行,公卿之忧也。案上之文,期会之事,丞、史之任也。《尚书》曰:“俊乂在官,百僚师师,百工惟时,庶尹允谐。”言官得其人,人任其事,故官治而不乱,事起而不废,士守其职,大夫理其位,公卿总要执凡而已。故任能者责成而不劳,任己者事废而无功。桓公之于管仲,耳而目之。故君子劳于求贤,逸于用之,岂云殆哉?昔周公之相也,谦卑而不邻,以劳天下之士,是以俊乂满朝,贤智充门。孔子无爵位,以布衣从才士七十有余人,皆诸侯卿相之人也,况外三公之尊以养天下之士哉?今以公卿之上位,爵禄之美,而不能致士,则未有进贤之道。尧之举舜也,宾而妻之。桓公举管仲也,宾而师之。以天子而妻匹夫,可谓亲贤矣。以诸侯而师匹夫,可谓敬宾矣。是以贤者从之若流,归之不疑。今当世在位者,既无燕昭之下士,《鹿鸣》之乐贤,而行臧文、子椒之意,蔽贤嫉能,自高其智,訾人之才,足己而不问,卑士而不友,以位尚贤,以禄骄士,而求士之用,亦难矣!大夫缪然不言,盖贤良长叹息焉。
  御史进曰:太公相文、武以王天下,管仲相桓公以霸诸侯。故贤者得位,犹龙得水,腾蛇游雾也。公孙丞相以《春秋》说先帝,遽及三公,处周、召之列,据万里之势,为天下准绳,衣不重彩,食不兼味,以先天下,而无益于治。博士褚泰、徐偃等,承明诏,建节驰传,巡省郡国,举孝廉,劝元元,而流俗不改。招举贤良、方正、文学之士,超迁官爵,或至卿大夫,非燕昭之荐士,文王之广贤也?然而未睹功业所成。殆非龙蛇之才,而《鹿鸣》之所乐贤也。
  文学曰:冰炭不同器,日月不并明。当公孙弘之时,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,故权谲之谋进,荆、楚之士用。将帅或至封侯食邑,而□获者咸蒙厚赏。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。其后,干戈不休,军旅相望,甲士糜弊,县官用不足,故设险兴利之臣起,磻溪熊罴之士隐。泾、渭造渠以通漕运,东郭咸阳、孔仅建盐、铁,策诸利,富者买爵贩官,免刑除罪,公用弥多而为者徇私,上下兼求,百姓不堪,抏弊而从法,故憯急之臣进,而见知、废格之法起。杜周、咸宜之属,以峻文决理贵,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。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,偷合取容者众。独以一公孙弘,如之何?
  
  论儒第十一
  御史曰:文学祖述仲尼,称诵其德,以为自古及今,未之有也。然孔子修道鲁、卫之间,教化洙、泗之上,弟子不为变,当世不为治,鲁国之削滋甚。齐宣王褒儒尊学,孟轲、淳于髡之徒,受上大夫之禄,不任职而论国事,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。当此之时,非一公孙弘也。弱燕攻齐,长驱至临淄,湣王遁逃,死于莒而不能救;王建禽于秦,与之俱虏而不能存。若此,儒者之安国尊君,未始有效也。
  文学曰:无鞭策,虽造父不能调驷马。无势位,虽舜、禹不能治万民。
  孔子曰: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!”故轺车良马,无以驰之;圣德仁义,无所施之。齐威、宣之时,显贤进士,国家富强,威行敌国。及湣王,奋二世之余烈,南举楚、淮,北并巨宋,苞十二国,西摧三晋,却强秦,五国宾从,邹、鲁之君,泗上诸侯皆入臣。矜功不休,百姓不堪,诸儒谏不从,各分散,慎到、捷子亡去,田骈如薛,而孙卿适楚。内无良臣,故诸侯合谋而伐之。王建听流说,信反间,用后胜之计,不与诸侯从亲,以亡国,为秦所禽,不亦宜乎?
  御史曰:伊尹以割烹事汤,百里以饭牛要穆公,始为苟合,信然与之霸王,如此,何言不从?何道不行?故商君以王道说孝公,不用;即以强国之道,卒以就功,邹子以儒术干世主,不用;即以变化始终之论,卒以显名。
  故马效千里,不必胡、代;士贵成功,不必文辞。孟轲守旧术,不知世务,故困于梁、宋。孔子能方不能圆,故饥于黎丘。今晚世之儒勤德,时有乏匮,言以为非,困此不行。自周室以来,千有余岁,独有文、武、成、康,如言必参一焉,取所不能及而称之,犹躄者能言远不能行也。圣人异涂同归,或行或止,其趣一也。商君虽革法改教,志存于强国利民。邹子之作,变化之术,亦归于仁义。祭仲自贬损以行权,时也。故小枉大直,君子为之。今硁硁然守一首,引尾生之意,即晋文之谲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,而管仲蒙耻辱以存亡不足称也。
  文学曰:伊尹之干汤,知圣主也。百里之归秦,知明君也。二君之能知霸王,其册素形于己,非暗而以冥冥决事也。孔子曰:“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”如何其苟合而以成霸王也?君子执德秉义而行,故造次必于是,颠沛必于是。孟子曰:“居今之朝,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势,不能一朝居也。”宁穷饥居于陋巷,安能变己而从俗化?阖闾杀僚,公子札去而之延陵,终身不入吴国。鲁公杀子赤,叔眄退而隐处,不食其禄。亏义得尊,枉道取容,效死不为也。闻正道不行,释事而退,未闻枉道以求容也。
  御史曰:《论语》:“亲于其身为不善者,君子不入也。”有是言而行不足从也。季氏为无道,逐其君,夺其政,而冉求、仲由臣焉。《礼》:“男女不授受,不交爵。”孔子适卫,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,子路不悦。子瑕,佞臣也,夫子因之,非正也。男女不交,孔子见南子,非礼也。礼义由孔氏,且贬道以求容,恶在其释事而退也。
  文学曰:天下不平,庶国不宁,明主之忧也。上无天子,下无方伯,天下烦乱,贤圣之忧也。是以尧忧洪水,伊尹忧民,管仲束缚,孔子周流,忧百姓之祸而欲安其危也。是以负鼎俎、囚拘、匍匐以求之。故追亡者趋,拯溺者濡。今民陷沟壑,虽欲无濡,岂得已哉?
  御史默不对。
  
  忧边第十二
  大夫曰:文学言:“天下不平,庶国不宁,明王之忧也。”故王者之于天下,犹一室之中也,有一人不得其所,则谓之不乐。故民流溺而弗救,非惠君也。国家有难而不忧,非忠臣也。夫守节死难者,人臣之职也;衣食饥寒者,慈父之道也。今弟子远劳于外,人主为之夙夜不宁,群臣尽力毕议,册滋国用。故少府丞令请建酒榷,以赡边,给战士,拯救民于难也。为人父兄者,岂可以已乎?内省衣食以恤在外者,犹未足,今又欲罢诸用,减奉边之费,未可为慈父贤兄也。
  文学曰:周之季末,天子微弱,诸侯力政,故国君不安,谋臣奔驰。何者?敌国众而社稷危也。今九州同域,天下一统,陛下优游岩廊,览群臣极言至论,内咏雅、颂,外鸣和、銮,纯德粲然,并于唐、虞,功烈流于子孙。
  夫蛮貊之人,不食之地,何足以烦虑,而有战国之忧哉?若陛下不弃,加之以德,施之以惠,北夷必内向,款塞自至,然后以为胡制于外臣,即匈奴没齿,不食其所用矣大夫曰:圣主思念中国之未宁,北边之未安,使故廷尉评等问人间所疾苦,拯恤贫贱,周赡不足,群臣所宣明王之德,安宇内者,未得其纪,故问诸生。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,乃欲以闾里之治,而况国家之大事,亦不几矣。发于畎亩,出于穷巷,不知冰水之寒,若醉而新寤,殊不足与言也。
  文学曰:夫欲安国富民之道,在于反本,本立而道生。顺天之理,因地之利,即不劳而功成。夫不修其源而事其流,无本以统之,虽竭精神,尽思虑,无益于治。欲安之适足以危之,欲救之适足以败之。夫治乱之端在于本末而已,不至劳其心而道可得也。孔子曰:“不通于论者难于言治,道不同者,不相与谋。”今公卿意有所倚,故文学之言不可用也。
  大夫曰:吾闻为人臣者尽忠以顺职,为人子者致孝以承业。君有非,则臣覆盖之。父有非,则子匿逃之。故君薨,臣不变君之政,父没,则子不改父之道也。《春秋》讥毁泉台,为其隳先祖之所为,而扬君父之恶也。今盐、铁、均输,所从来久矣,而欲罢之,得无害先帝之功,而妨圣主之德乎?有司倚于忠孝之路,是道殊而不同于文学之谋也。
  文学曰:明者因时而变,知者随世而制。孔子曰:“麻冕,礼也,今也纯,俭,吾从众。”故圣人上贤不离古,顺俗而不偏宜。鲁定公序昭穆,顺祖弥,昭公废卿士,以省事节用,不可谓变祖之所为而改父之道也。二世充大阿房以崇绪,赵高增累秦法以广威,而未可谓忠臣孝子也。
  因为你们在这个问题上有偏差,所以认为我们的主张没有用处。
  大夫说:现在,盐铁官营等政策,由来已久,你们想废除它,能不损害武帝的功绩和昭帝的圣德吗?岂非偏离了忠孝的准则?
  文学说:圣人崇尚贤人不和古代的礼节相违背,顺应时俗但不过于迎合时宜。总不能说秦二世继承父业,扩建阿房宫就是孝子吧。
  
  园池第十三
  大夫曰:诸侯以国为家,其忧在内。天子以八极为境,其虑在外。故宇小者用菲,功巨者用大。是以县官开园池,总山海,致利以助贡赋,修沟渠,立诸农,广田牧,盛苑囿。太仆、水衡、少府、大农、岁课诸入田牧之利,池□之假,及北边置任田官,以赡诸用,而犹未足。今欲罢之,绝其源,杜其流,上下俱殚,困乏之应也,虽好省事节用,如之何其可也?
  文学曰:古者制地足以养民,民足以承其上。千乘之国,百里之地,公侯伯子男,各充其求,赡其欲。秦兼万国之地,有四海之富,而意不赡,非宇小而用菲,嗜欲多而下不堪其求也。语曰:“厨有腐肉,国有饥民,厩有肥马,路有□人。”今狗马之养,虫兽之食,岂特腐肉肥马之费哉!无用之官,不急之作,服淫侈之变,无功而衣食县官者众,是以上不足而下困乏也。
  今不减除其本而欲赡其末,设机利,造田畜,与百姓争荐草,与商贾争市利,非所以明主德而相国家也。夫男耕女绩,天下之大业也。故古者分地而处之,制田亩而事之。是以业无不食之地,国无乏作之民,今县官之多张苑囿、公田、池泽,公家有鄣假之名,而利归权家。三辅迫近于山、河,地狭人众,四方并凑,粟米薪菜,不能相赡。公田转假,桑榆菜果不殖,地力不尽。愚以为非。先帝之开苑囿池□,可赋归之于民,县官租税而已。假税殊名,其实一也。夫如是,匹夫之力,尽于南亩,匹妇之力,尽力麻枲。田野辟,麻枲治,则上下俱衍,何困乏之有矣?
  大夫默然,视其丞相、御史。
  
  轻重第十四
  御史进曰:昔太公封于营丘,辟草菜而居焉。地薄人少,于是通利末之道,极女工之巧。是以邻国交于齐,财畜货殖,世为强国。管仲相桓公,袭先君之业,行轻重之变,南服强楚而霸诸侯。今大夫君修太公、桓、管之术,总一盐、铁,通山川之利而万物殖。是以县官用饶足,民不困乏,本末并利,上下俱足。此筹计之所致,非独耕桑农业也。
  文学曰:礼义者,国之基也,而权利者,政之残也。孔子曰:“能以礼让为国乎,何有?”伊尹、太公以百里兴其君,管仲专于桓公,以千乘之齐而不能至于王,其所务非也。故功名隳坏而道不济。当此之时,诸侯莫能以德,而争于公利,故以权相倾。今天下合为一家,利末恶欲行?淫巧恶欲施?
  大夫君以心计策国用,构诸侯,参以酒榷,咸阳、孔仅增以盐、铁,江充、杨可之等,各以锋锐,言利末之事析秋毫,可为无间矣。非特管仲设九府,徼山海也。然而国家衰耗,城廓空虚。故非崇仁义无以化民,非力本农无以富邦也。
  御史曰:水有猵獭而池鱼劳,国有强御而齐民消。故茂林之下无丰草,大块之间无美苗。夫理国之道,除秽锄豪,然后百姓均平,各安其宇。张廷尉论定律令,明法以绳天下,诛奸猾,绝并兼之徒。而强不凌弱,众不暴寡。
  大夫君运筹策,建国用,笼天下盐,铁诸利,以排富商大贾,买官赎罪,损有余,补不足,以齐黎民。是以兵革东西征伐,赋敛不增而用足。夫损益之事,贤者所睹,非众人之所知也。
  文学曰:扁鹊抚息脉而知疾所由生,阳气盛,则损之而调阴,寒气盛,则损之而调阳,是以气脉调和,而邪气无所留矣。夫拙医不知脉理之腠,血气之分,妄刺而无益于疾,伤肌肤而已矣。今欲损有余,补不足,富者愈富,贫者愈贫矣。严法任刑,欲以禁暴止奸,而奸犹不止,意者非扁鹊之用针石,故众人未得其职也。
  御史曰:周之建国也,盖千八百诸侯。其后,强吞弱,大兼小,并为六国。六国连兵结难数百年,内拒敌国,外攘四夷。由此观之,兵甲不休,战伐不乏,军旅外奉,仓库内实。今以天下之富,海内之财,百郡之贡,非特齐、鲁之畜,赵魏之库也。计委量入,虽急用之,宜无乏绝之时。顾大农等以术体躬稼,则后稷之烈,军四出而用不继,非天之财少也。用针石,调阴阳,均有无,补不足,亦非也。上大夫君与治粟都尉管领大农事,灸刺稽滞,开利百脉,是以万物流通,而县官富实。当此之时,四方征暴乱,车甲之费,克获之赏,以亿万计,皆赡大司农。此皆扁鹊之力,而盐、铁之福也。
  文学曰:边郡山居谷处,阴阳不和,寒冻裂地,冲风飘卤,沙石凝积,地势无所宜。中国,天地之中,阴阳之际也,日月经其南,斗极出其北,含众和之气,产育庶物。今去而侵边,多斥不毛寒苦之地,是犹弃江皋河滨,而田于岭坂菹泽也。转仓廪之委,飞府库之财,以给边民。中国困于徭赋,边民苦于戍御。力耕不便种籴,无桑麻之利,仰中国丝絮而后衣之,皮裘蒙毛,曾不足盖形,夏不失复,冬不离窟。父子夫妇内藏于专室土圜之中。中外空虚,扁鹊何力?而盐、铁何福也?
  
  未通第十五
  御史曰:内郡人众,水泉荐草不能相赡,地势温湿,不宜牛马。民跖耒而耕,负檐而行,劳罢而寡功。是以百姓贫苦而衣食不足,老弱负辂于路,而列卿大夫或乘牛车。孝武皇帝平百越以为囿圃,却羌、胡以为苑囿,是以珍怪异物,充于后宫,騊駼、駃騠,实于外厩,匹夫莫不乘坚良,而民间厌橘柚。由此观之,边郡之利亦饶矣。而曰“何福之有?”未通于计也。
  文学曰:禹平水土,定九州,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贡献,足以充宫室,供人主之欲。膏壤万里,山川之利,足以富百姓,不待蛮、貊之地,远方之物而用足。闻往者未伐胡、越之时,徭赋省而民富足,温衣饱食,藏新食陈,布帛充用,牛马成群。农夫以马耕载,而民莫不骑乘;当此之时,却走马以粪。其后,师旅数发,戎马不足,牸牝入阵,故驹犊生于战地。六畜不育于家,吾谷不殖于野,民不足于糟糠,何橘柚之所厌?《传》曰:“大军之后,累世不复。”方今郡国,田野有陇而不垦,城廓有宇而不实,边郡何饶之有乎?
  御史曰:古者制田百步为亩,民井田而耕,什而籍一。义先公而后己,民臣之职也。先帝哀怜百姓之愁苦,衣食不足,制田二百四十步而一亩,率三十而税一,堕民不务田作,饥寒及己,固其理也。其不耕而欲播,不种而欲获,盐、铁又何过乎?
  文学曰:什一而籍,民之力也。丰耗美恶,与民共之。民勤,己不独衍;民衍,己不独勤。故曰:“什一者,天下之中正也。”田虽三十,而以顷亩出税,乐岁粒米狼戾而寡取之,凶年饥馑而必求足。加之以口赋更徭之役,率一人之作,中分其功。农夫悉其所得,或假贷而益之。是以百姓疾耕力作,而饥寒遂及己也。筑城者先厚其基而后求其高,畜民者先厚其业而后求其赡。
  《论语》曰:“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乎?”
  御史曰:古者,诸侯争强,战国并起,甲兵不休,民旷于田畴,什一而籍,不违其职。今赖陛下神灵,甲兵不动久矣,然则民不齐出于南亩,以口率被垦田而不足,空仓廪击赈贫乏,侵益日甚,是以愈惰而仰利县官也。为斯君者亦病矣,反以身劳民,民犹背恩弃义而远流亡,避匿上公之事。民相仿效,田地日芜,租赋不入,抵杆县官,君虽欲足,谁与之足乎?
  文学曰:树木数徙则□,虫兽徙居则坏。故“代马依北风,飞鸟翔故巢”,莫不哀其生。由此观之,民非利避上公之事而乐流亡也。往者,军阵数起,用度不足,以訾征赋,常取给见民,田家又被其劳,故不齐出于南亩也。大抵逋流皆在大家,吏正畏惮,不敢笃责,刻急细民,细民不堪,流亡远去;中家为之绝出,后亡者为先亡者服事;录民数创于恶吏,故相仿效,去尤甚而就少愈者多。《传》曰:“政宽者民死之,政急者父子离。”是以田地日荒,城郭空虚。夫牧民之道,除其所疾,适其所安,安而不扰,使而不劳。
  是以百姓劝业而乐公赋。若此,则君无赈于民,民无利于上,上下交让,而颂声作。故取而民不厌,役而民不苦。《灵台》之诗,非或使之,民自为之,若斯,则君何不足之有乎?
  御史曰:古者,十五入大学,与小役,二十冠而成人,与戎事;五十以上,血脉溢刚,曰艾壮。《诗》曰:“方叔元老,克壮其猷。”故商师若乌,周师若荼。今陛下哀怜百姓,宽力役之政,二十三始傅,五十六而免,所以辅耆壮而息老艾也。丁者治其田里,老者修其唐园,俭力趣时,无饥寒之患。
  不治其家而讼县官,亦悖矣。
  文学曰:十九年已下为殇,未成人也;二十而冠;三十而娶,可以从戎事;五十已上曰艾老,杖于家,不从力役,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也;乡饮酒之礼,耆老异馔,所以优耆耄而明养老也。故老者非肉不饱,非帛不暖,非杖不行。今五十已上至六十,与子孙服挽输,并给徭役,非养老之意也。古有大丧者,君三年不呼其门,通其孝道,遂其哀戚之心也。君子之所重而自尽者,其惟亲之丧乎!今或僵尸,弃衰绖而从戎事,非所以子百姓,顺孝悌之心也。周公抱成王听天下,恩塞海内,泽破四表,矧惟人面,含仁保德,靡不得其所。《诗》云:“夙夜基命宥密。”陛下富于春秋,委任大臣,公卿辅政,政教未均,故庶人议也。
  御史默不答也。
  
  地广第十六
  大夫曰:王者包含并覆,普爱无私,不为近重施,不为远遗恩。今俱是民也,俱是臣也,安危劳佚不齐,独不当调耶?不念彼而独计此,斯亦好议矣?缘边之民,处寒苦之地,距强胡之难,烽燧一动,有没身之累。故边民百战,而中国恬卧者,以边郡为蔽扞也。《诗》云:“莫非王事,而我独劳。”
  刺不均也。是以圣王怀四方,独苦,兴师推却胡、越,远寇安灾,散中国肥饶之余,以调边境,边境强则中国安,中国安则晏然无事,何求而不墨也?
  文学曰:古者,天子之立于天下之中,县内方不过千里,诸侯列国,不及不食之地,《禹贡》至于五千里;民各供其君,诸侯各保其国,是以百姓的均调,而徭役不劳也。今推胡、越数千里,道路回避,士卒劳罢。故边民有刎颈之祸,而中国有死亡之患,此百姓所以嚣嚣而不默也。夫治国之道,由中及外,自近者始。近者亲附,然后来远;百姓内足,然后恤外。故君臣论或欲田轮台,明主不许,以为先救近务及时本业也。故下诏曰:“当今之务,在于禁苛暴,止擅赋,力本农。”公卿宜承意,请减除不任,以佐百姓之急。今中国弊落不忧,务在边境。意者地广而不耕,多种而不耨,费力而无功。《诗》云:“无田甫田,维莠骄骄。”其斯之谓欤。
  大夫曰:汤、武之伐,非好用兵也;周宣王辟国千里,非贪侵也;所以除寇贼而安百姓也。故无功之师,君子不行,无用之地,圣王不贪。先帝举汤、武之师,定三垂之难,一面而制敌,匈奴遁逃,因河山以为防,故去砂石咸卤不食之地,故割斗辟之县,弃造阳之地以与胡,省曲塞,据河险,守要害,以宽徭役,保士民。由此观之:圣主用心,非务广地以劳众而已矣。
  文学曰:秦之用兵,可谓极矣,蒙恬斥境,可谓远矣。今逾蒙恬之塞,立郡县寇虏之地,地弥远而民滋劳。朔方以西,长安以北,新郡之功,外城之费,不可胜计。非徒是也,司马、唐蒙凿西南夷之涂,巴、蜀弊于邛、筰;横海征南夷,楼船戍东越,荆、楚罢于瓯、骆,左将伐朝鲜,开临屯,燕、齐困于秽貉,张骞通殊远,纳无用,府库之藏,流于外国;非特斗辟之费,造阳之役也。由此观之:非人主用心,好事之臣为县官计过也。
  大夫曰:挟管仲之智者,非为厮役之使也。怀陶朱之虑者,不居贫困之处。文学能言而不能行,居下而讪上,处贫而非富,大言而不从,高厉而行卑,诽誉訾议,以要名采善于当世。夫禄不过秉握者,不足以言治,家不满檐石者,不足以计事。儒皆贫羸,衣冠不完,安知国家之政,县官之事乎?
  何斗辟造阳也!文学曰:夫贱不害智,贫不妨行。颜渊屡空,不为不贤。孔子不容,不为不圣。必将以貌举人,以才进士,则太公终身鼓刀,宁戚不离饭牛矣。古之君子,守道以立名,修身以俟时,不为穷变节,不为贱易志,惟仁之处,惟义之行。临财苟得,见利反义,不义而富,无名而贵,仁者不为也,故曾参、闵子不以其仁易晋、楚之富。伯夷不以其行易诸侯之位,是以齐景公有马千驷,而不能与之争名。孔子曰:“贤哉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于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”故惟仁者能处约、乐,小人富斯暴,贫斯滥矣。杨子曰:“为仁不富,为富不仁。”苟先利而后义,取夺不厌。公卿积亿万,大夫积千金,士积百金,利己并财以聚;百姓寒苦,流离于路,儒独何以完其衣冠也?
  
  贫富第十七
  大夫曰:余结发束脩,年十三,幸得宿卫,给事辇毂之下,以至卿大夫之垃,获禄受赐,六十有余年矣。车马衣服之用,妻子仆养之费,量入为出,俭节以居之,奉禄赏赐,一二筹策之,积浸以致富成业。故分土若一,贤者能守之;分财若一,智者能筹之。夫白圭之度著,子贡之三至千金,岂必赖之民哉?运之六寸,转之息耗,取之贵贱之间耳!文学曰:古者事业不二,利禄不兼,然后诸业不相远,而贫富不相悬也。
  夫乘爵禄以谦让者,名不可胜举也;因权势以求利者,人不可胜数也。食湖池,管山海,刍尧者不能与之争泽,商贾不能与之争利。子贡以布衣致之,而孔子非之,况以势位求之者乎?故古者大夫思其仁义以充其位,不为权利以充其私也。
  大夫曰:山丘有饶,然后百姓赡焉;河海有润,然后民取足焉。夫寻常之污,不能溉陂泽,丘阜之木,不能成宫室。小不能苞大,少不能赡多。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。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。故善为人者,能自为者也,善治人者,能自治者也。文学不能治内,安能理外乎?
  文学曰:行远道者假于车,济江海者因于舟。故贤士之立功成名,因于资而假物者也。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,以构宫室台榭,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,材不足也。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,以为金炉大钟,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杆,无其用也。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,以和百姓,润众庶,而不能自饶其家,势不便也。故舜耕于历山,恩不及州里,太公屠牛于朝歌,利不及妻子,及其见用,恩流八荒,德溢四海。故舜假之尧,太公因之周,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,不能枉道而假财也。
  大夫曰:道悬于天,物布于地,智者以衍,愚者以困。子贡以著积显于诸侯,陶朱公以货殖尊于当世。富者交焉,贫者赡焉。故上自人君,下及布衣之士,莫不戴其德,称其仁。原宪、孔伋,当时被饥寒之患,颜回屡空于穷巷,当此之时,迫于窟穴,拘于缊袍,虽欲假财信奸佞,亦不能也。
  文学曰:孔子云:“富而可求,虽执鞭之事,吾亦为之;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君子求义,非苟富也。故剌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。君子遭时则富且贵,不遇,退而乐道。不以利累己,故不违义而妄取。隐居修节,不欲妨行,故不毁名而趋势。虽付之以韩、魏之家,非其志,则不居也。富贵不能荣,谤毁不能伤也。故原宪之缊袍,贤于季孙之狐貉,赵宣孟之鱼飧,甘于智伯之刍豢,子思之银佩,美于虞公之垂棘,魏文侯轼段干木之闾,非以其有势也;晋文公见韩庆下车而趋,非以其多财,以其富于仁,充于德也。故贵何必财,亦仁义而已矣!
  
  毁学第十八
  大夫曰:夫怀枉而言正,自托于无欲而实不从,此非士之情也?昔李斯与包丘子俱事荀卿,既而李斯入秦,遂取三公,据万乘之权以制海内,功侔伊、望,名巨泰山;而包丘子不免于瓮牖蒿庐,如潦岁之蛙,口非不众也,然卒死于沟壑而已。今内无以养,外无以称,贫贱而好义,虽言仁义,亦不足贵者也。
  文学曰:方李斯之相秦也,始皇任之,人臣无二,然而荀卿谓之不食,睹其罹不测之祸也。包丘子饭麻蓬藜,修道白屋之下,乐其志,安之于广厦刍豢,无赫赫之势,亦无戚戚之忧。夫晋献垂棘,非不美也,宫之奇见之而叹,知荀息之图之也。智伯富有三晋,非不盛也,然不知襄子之谋之也。季孙之狐貉,非不丽也,而不知鲁君之患之也。故晋献以宝马钓虞、虢,襄子以城坏诱智伯。故智伯身禽于赵,而虞、虢卒于并晋,以其务得不顾其后,贪土地而利宝马也。孔子曰:“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”今之在位者,见利不虞害,贪得不顾耻,以利易身,以财易死。无仁义之德而有富贵之禄,若蹈坎阱,食于悬门之下,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。南方有鸟名鹓□,非竹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,飞过泰山,泰山之鸱俛啄腐鼠,仰见鹓□而吓。今公卿以其富贵笑儒者,为之常行,得无若泰山鸱吓鹓□乎?
  大夫曰:学者所以防固辞,礼者所以文鄙行也。故学以辅德,礼以文质。
  言思可道,行思可乐。恶言不出于口,邪行不及于己。动作应礼,从容中道。
  故礼以行之,孙以出之。是以终日言,无口过;终身行,无冤尤。今人主张官立朝以治民,疏爵分禄以褒贤,而曰“悬门腐鼠”,何辞之鄙背而悖于所闻也。
  文学曰:圣主设官以授任,能者处之;分禄以任贤,能者受之。义贵无高,义取无多。故舜受尧之天下,太公不避周之三公;苟非其人,箪食豆羹犹为赖民也。故德薄而位高,力小而任重,鲜不及矣。夫泰山鸱啄腐鼠于穷泽幽谷之中,非有害于人也。今之有司,盗主财而食之于刑法之旁,不知机之是发,又以吓人,其患恶得若泰山之鸱乎?
  大夫曰:司马子言:“天下穰穰,皆为利往。”赵女不择丑好,郑妪不择远近,商人不愧耻辱,戎士不爱死力,士不在亲,事君不避其难,皆为利禄也。儒、墨、内贪外矜,往来游说,栖栖然亦未为得也。故尊荣者士之愿也,富贵者士之期也。方李斯在荀卿之门,阘茸与之齐轸,及其奋翼高举,龙升骥鹜,过九轶二,翱翔万仞,鸿鹄华骝且同侣,况跛牂燕雀之属乎!席天下之权,御宇内之众,后车百乘,食禄万钟,而拘儒布褐不完,糟糠不饱,非甘菽藿而卑广厦,亦不能得已。虽欲吓人,其何已哉!文学曰:君子怀德,小人怀土,贤士徇名,贪夫死利。李斯贪其所欲,致其所恶。孙叔敖见于未萌,三去相而不悔,非乐卑贱而恶重禄也,虑患远而避害谨也。夫郊祭之牛,养食朞年,衣之文绣,以入庙堂,太宰执其鸾刀,以启其毛;方此之时,愿任重而上峻坂,不可得也。商鞅困于彭池,吴起之伏王尸,愿被布褐而处穷鄙之蒿庐,不可得也。李斯相秦,席天下之势,志小万乘;及其囚于囹圄,车裂于云阳之市,亦愿负薪入东门,行上蔡曲街径,不可得也。苏秦、吴起以权势自杀,商鞅、李斯以尊重自灭,皆贪禄慕荣以没其身,从车百乘,曾不足以载其祸也!
  褒贤第十九
  大夫曰:伯夷以廉饥,尾生以信死。由小器而亏大体,匹夫匹妇之为谅也,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。何功名之有?苏秦、张仪,智足以强国,勇足以威敌,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而天下息。万乘之主,莫不屈体卑辞,重币请交,此所谓天下名士也。夫智不足与谋,而权不能举当世,民斯为下也。今举亡而为有,虚而为盈,布衣穿履,深念徐行,若有遗亡,非立功成名之士,而亦未免于世俗也。
  文学曰:苏秦以从显于赵,张仪以横任于秦,方此之时,非不尊贵也,然智士随而忧之,知夫不以道进者必不以道退,不以义得者必不以义亡。季、孟之权,三桓之富,不可及也,孔子为之曰“微”。为人臣,权均于君,富侔于国者,亡。故其位弥高而罪弥重,禄滋厚而罪滋多。夫行者先全己而后求名,仕者先辟害而后求禄。故香饵非不美也,龟龙闻而深藏,鸾凤见而高逝者,知其害身也。夫为乌鹊鱼鳖,食香饵而后狂飞奔走,逊头屈□,无益于死。今有司盗秉国法,进不顾罪,卒然有急,然后车驰人趋,无益于死。
  所盗不足偿于臧获,妻子奔亡无处所,身在深牢,莫知恤视。方此之时,何暇得以笑乎?
  大夫曰:文学高行,矫然若不可卷;盛节絜言,皦然若不可涅。然戍卒陈胜释挽辂,首为叛逆,自立张楚,素非有回、由处士之行,宰相列臣之位也。奋于大泽,不过旬月,而齐、鲁儒墨缙绅之徒,肆其长衣,——长衣,容衣也。——负孔氏之礼器《诗》、《书》,委质为臣。孔甲为涉博士,卒俱死陈,为天下大笑,深藏高逝者固若是也。
  文学曰:周室衰,礼义坏,不能统理天下,诸侯交争相灭亡,并为六国,兵革不休,民不得宁息。秦以虎狼之心,蚕食诸侯,并吞战国以为郡县,伐能矜功,自以为过尧、舜而羞与之同。弃仁义而尚刑罚,以为今时不师于文而决于武。赵高治狱于内,蒙恬用兵于外,百姓愁苦,同心而患秦。陈王赫然奋爪牙为天下首事,道虽凶而儒墨或干之者,以为无王久矣,道拥遏不得行,自孔子以至于兹,而秦复重禁之,故发愤于陈王也。孔子曰:“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!”庶几成汤、文、武之功,为百姓除残去贼,岂贪禄位哉?
  大夫曰:文学言行虽有伯夷之廉,不及柳下惠之贞,不过高瞻下视,絜言污行,觞酒豆肉,迁延相让,辞小取大,鸡廉狼吞。赵绾、王臧之等,以儒术擢为上卿,而有奸利残忍之心。主父偃以口舌取大官,窃权重,欺绐宗室,受诸侯之贿。卒皆诛死。东方朔自称辩略,消坚释石,当世无双;然省其私行,狂夫不忍为!况无东方朔之口,其余无可观者也?
  文学曰:志善者忘恶,谨小者致大。俎豆之间足以观礼,闺门之内足以论行。夫服古之服,诵古之道,舍此而为非者,鲜矣。故君子时然后言,义然后取,不以道得之不居也。满而不溢,泰而不骄。故袁盎亲于景帝,秣马不过一驷;公孙弘即三公之位,家不过十乘;东方先生说听言行于武帝,而不骄溢;主父见困厄之日久矣,疾在位者不好道而富且贵,莫知恤士也,于是取饶衍之余以周穷士之急,非为私家之业也。当世嚣嚣,非患儒之鸡廉,患在位者之虎饱鸱咽,于求览无所孑遗耳。
  相刺第二十
  大夫曰:古者经井田,制廛里,丈夫治其田畴,女子治其麻枲,无旷地,无游人。故非商工不得食于利末,非良农不得食于收获,非执政不得食于官爵。今儒者释耒耜而学不验之语,旷日弥久,而无益于治,往来浮游,不耕而食,不蚕而衣,巧伪良民,以夺农妨政,此亦当世之所患也。
  文学曰:禹慼洪水,身亲其劳,泽行路宿,过门不入。当此之时,簪堕不掇,冠挂不顾,而暇耕乎。孔子曰:“诗人疾之不能默、丘疾之不能伏。”
  是以东西南北七十说而不用,然后退而修王道,作《春秋》,垂之万载之后,天下折中焉。岂与匹夫匹妇耕织同哉!传曰:“君子当时不动,而民无观也。”
  故非君子莫治小人,非小人无以养君子。不当耕织为匹夫匹妇也。君子耕而不学,则乱之道也。
  大夫曰:文学言治尚于唐、虞,言义高于秋天,有华言矣,未见其实也。
  昔鲁穆公之时,公仪为相,子思、子柳为之卿,然北削于齐,以泅为境,南畏楚人,西宾秦国。孟轲居梁,兵折于齐,上将军死而太子虏,西败于秦,地夺壤削,亡河内、河外。夫仲尼之门,七十子之徒,去父母,捐家室,负荷而随孔子,不耕而学,乱乃愈滋。故玉屑满箧,不为有宝;诗书负笈,不为有道。要在安国家,利人民,不苟繁文众辞而已。
  文学曰:虞不用百里奚之谋而灭,秦穆用之以至霸焉。夫不用贤则亡,而不削何可得乎?孟子适梁,惠王问利,答以仁义。趣舍不合,是以不用而去,怀宝而无语。故有粟不食,无益于饥;睹贤不用,无益于削。纣之时,内有微、箕二子,外有胶鬲、棘子,故期不能存。夫言而不用,谏而不听,虽贤,恶得有益于治也?
  大夫曰:橘柚生于江南,而民皆甘之于口,味同也;好音生于郑、卫,而人皆乐之于耳,声同也。越人子臧、戎人由余,待译而后通,而并显齐、秦,人之心于善恶同也。故曾子倚山而吟,山鸟下翔;师旷鼓琴,百兽率舞。
  未有善而不合,诚而不应者也。意未诚与?何故言而不见从,行而不合也?
  文学曰:扁鹊不能治不受针药之疾,贤圣不能正不食谏诤之君。故桀有关龙逢而夏亡,纣有三仁而商灭,故不患无由余、子臧之论,患无桓、穆之听耳。是以孔子东西无所遇,屈原放逐于楚国也。故曰:“直道而事人,焉往而不三黜?枉道而事人,何必去父母之邦。”此所以言而不见从,行而不得合者也。
  大夫曰:歌者不期于利声,而贵在中节;论者不期于丽辞,而务在事实。
  善声而不知转,未可为能歌也;善言而不知变,未可谓能说也。持规而非矩,执准而非绳,通一孔,晓一理,而不知权衡,以所不睹不信人,若蝉之不知雪,坚据古文以应当世,犹辰参之错,胶柱而调瑟,固而难合矣。孔子所以不用于世,而孟轲见贱于诸侯也。
  文学曰:日月之光,而盲者不能见,雷电之声,而聋人不能闻。夫为不知音者言,若语于喑聋,可特蝉之不知重雪耶?夫以伊尹之智、太公之贤,而不能开辞于桀、纣,非说者非,听者过也。是以荆和抱璞而泣血,曰:“按得良工而剖之?”屈原行吟泽畔,曰:“安得皋陶而察之?”夫人君莫不欲求贤以自辅,任能以治国,然牵于流说,惑于道谀,是以贤圣蔽掩,则谗佞用事,以此亡国破家,而贤士饥于岩穴也。昔赵高无过人之志,而居万人之位,是以倾覆秦国而祸殃其宗。尽失其瑟,何胶柱之调也。
  大夫曰:所谓文学高第者,智略能明先王之术,而姿质足以履行其道。
  故居则为人师,用则为世法。今文学言治则称尧、舜,道行则言孔、墨,授之政则不达,怀古道而不能行,言直而行枉,道是而情非,衣冠有以殊于乡曲,而实无以异于凡人。诸生所谓中直者,遭时蒙幸,备数适然耳。殆非明举所谓,固未可与论治也。
  文学曰:天设三光以照记,天子立公卿以明治。故曰:公卿者,四海之表仪,神化之丹青也。上有辅明主之任,下有遂圣化之事。和阴阳,调四时,安众庶,育群生,使百姓辑睦,无怨思之色,四夷顺德,无叛逆之忧。此公卿之职,而贤者之所务也。若伊尹、周、召三公之才,太颠、闳夭九卿之人。
  文学不中圣主之时举,今之执政,亦未能称盛德也。
  大夫不说,作色,不应也。
  文学曰:朝无忠臣者政暗,大夫无直士者位危。任座正言君之过,文侯改言行,称为贤君。袁盎面刺绛侯之骄矜,卒得其庆。故触死亡以干主之过者,忠臣也,犯严颜以匡公卿之失者,直士也。鄙人不能巷言面违。方今人谷之教令,张而不施,食禄多非其人,以妨农商工,市井之利,未归于民,民望不塞也。且夫帝王之道,多堕坏而不修,《诗》云:“济济多士”。意者诚任用其计,苟非陈虚言而已。
  殊路第二十一
  大夫曰:七十子躬受圣人之术,有名列于孔子之门,皆诸侯卿相之才,可南面者数人云。政事者冉有、季路,言语宰我、子贡。宰我秉事,有宠于齐,田常作难,道不行,身死庭中,简公杀于檀台。子路仕卫,孔悝作乱,不能救君出亡,身菹于卫;子贡、子皋遁逃,不能死其难。食人之禄不能更,处人尊官不能存,何其厚于己而薄于君哉?同门共业,自以为知古今之义,明君臣之礼。或死或亡,二三子殊路,何道之悖也?
  文学曰:宋殇公知孔父之贤而不早任,故身死。鲁庄知季有之贤,授之政晚而国乱。卫君近佞远贤,子路居蒲,孔悝为政。简公不听宰我而漏其谋。
  是以二君身被放杀,而祸及忠臣。二子者有事而不与其谋,故可以死,可以生,去止其义一也。晏婴不死崔、庆之难,不可谓不义。微子去殷之乱,可谓不仁乎?
  大夫曰:至美素璞,物莫能饰也。至贤保真,伪文莫能增也。故金玉不琢,美珠不画。今仲由、冉求无檀柘之材,隋、和之璞,而强文之,譬若雕朽木而砺鈆刀,饰嫫母,画土人也。被以五色,斐然成章,及遭行潦流波,则沮矣。夫重怀古道,枕藉诗书,危不能安,乱不能治,邮里逐鸡,鸡亦无党也。
  文学曰:非学无以治身,非礼无以辅德。和氏之璞,天下之美宝也,待□诸之工而后明。毛嫱,天下之姣人也,待香泽脂粉而后容。周公,天下之至圣人也,待贤师学问而后通。今齐世庸士之人,不好学问,专以己之愚而荷负巨任,若无楫舳济江海而遭大风,漂没于百仞之渊,东流无崖之川,安得沮而止乎?
  大夫曰:性有刚柔,形有好恶。圣人能因而不能改。孔子外变二三子之服,而不能革其心。故子路解长剑,去危冠,屈节于夫子之门,然摄齐师友,行行尔,鄙心犹存。宰予昼寝,欲损三年之丧。孔子曰:“粪土之墙,不可杇也”,“若由不得其死然。”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,虽有贤师良友,若画脂镂冰,费日损功。故良师不能饰戚施,香泽不能化嫫母也。
  文学曰:西子蒙以不洁,鄙夫掩鼻;恶人盛饰,可以亲祀上帝。使二子不涉圣人之门,不免为穷夫,安得卿大夫之名?故砥所以致于刃,学所以尽其才也。孔子曰:“觚不觚,觚哉,觚哉!”故人事加则为宗庙器,否则斯养之爂材。干、越之铤不厉,匹夫贱之;工人施巧,人主服而朝也。夫丑者自以为姣,故饰;愚者自以为知,故不学。观笑在己而不自知,不好用人,自是之过也。
  讼贤第二十二
  大夫曰:刚者折,柔者卷。故季由以强梁死,宰我以柔弱杀。使二子不学,未必不得其死。何者?矜己而伐能,小知而巨牧,欲人之从己,不能以己从人,莫视而自见,莫贾而自贵,此其所以身杀死而终菹醢也。未见其为宗庙器,睹其为世戮也。当此之时,东流亦安之乎?
  文学曰:骐骥之挽盐车,垂头于太行之坂,屠者持刀而睨之。太公之穷困,负贩于朝歌也,蓬头相聚而笑之。当此之时,非无远□骏才也,非文王、伯乐莫知之贾也。子路、宰我生不逢伯乐之举,而遇狂屠,故君子伤之。若“由不得其死然”,“天其祝予”矣。孔父累华督之难,不可谓不义。仇牧涉宋万之祸。不可谓不贤也。
  大夫曰:今之学者,无太公之能,骐骥之才,有以蜂虿介毒而自害也。
  东海成颙、河东胡建是也。二子者以术蒙举,起卒伍,为县令。独非自是,无与合同。引之不来,推之不往,狂狷不逊,忮害不恭,刻轹公主,侵陵大臣。知其不可而强行之,欲以干名。所由不轨,果没其身。未睹功业所至而见东观之殃,身得重罪,不得以寿终。狡而以为知,讦而以为直,不逊以为勇,其遭难,故亦宜也。
  文学曰:二公怀精白之心,行忠正之道,直己以事上,竭力以徇公,奉法推理,不避强御,不阿所亲,不贵妻子之养,不顾私家之业。然卒不能免于嫉妒之人,为众枉所排也。其所以累不测之刑而功不遂也。夫公族不正则法令不行,股肱不正则奸邪兴起。赵奢行之平原,范雎行之穰侯,二国治而两家全。故君过而臣正,上非而下讥,大臣正,县令何有?不反诸己而行非于人,执政之大失也。夫屈原之沉渊,遭子椒之谮也;管子得行其道,鲍叔之力也。今不睹鲍叔之力,而见汨罗之祸,虽欲以寿终,无其能得乎?
  遵道第二十三
  大夫曰:御史!御史未应。
  谓丞相史曰:文学结发学语,服膺不舍,辞若循环,转若陶钧。文繁如春华,无效如抱风。饰虚言以乱实,道古以害今。从之,则县官用废,虚言不可实而行之;不从,文学以为非也,众口嚣嚣,不可胜听。诸卿都大府日久矣,通先古,明当世,今将何从而可矣?
  丞相史进曰:晋文公谲而不正,齐桓公正而不谲,所由不同,俱归于霸。
  而必随古不革,袭故不改,是文质不变,而椎车尚在也。故或作之,或述之,然后法令调于民;而器械便于用也。孔对三君殊意,晏子相三君异道,非苟相反,所务之时异也。公卿既定大业之路,建不竭之本,愿无顾细故之语,牵儒、墨论也。
  文学曰:师旷之调五音,不失宫商。圣王之治世,不离仁义。故有改制之名,无变道之实。上自黄帝,下及三王,莫不明德教,谨庠序,崇仁义,立教化。此百世不易之道也。殷、周因循而昌,秦王变法而亡。《诗》云:“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”言法教也,故没而存之,举而贯之,贯而行之,何更为哉?
  丞相史曰:说西施之美无益于容,道尧、舜之德无益于治。今文学不言所为治,而言以治之无功,犹不言耕田之方,美富人之囷仓也。夫欲粟者务时,欲治者因世。故商君昭然独见存亡不可与世俗同者,为其沮功而多近也。
  庸人安其故,而愚者果所闻。故舟车之治,使民三年而后安之。商君之法立,然后民信之。孔子曰:“可与共学,未可与权。”文学可令扶绳循刻,非所与论道术之外也。
  文学曰:君子多闻阙疑,述而不作,圣达而谋大,睿智而事寡。是以功成而不隳,名立而不顿。小人智浅而谋大,羸弱而任重,故中道而废,苏秦、商鞅是也。无先王之法,非圣人之道,而因于己,故亡。《易》曰:“小人处盛位,虽高必崩。不盈其道,不恒其德,而能以善终身,未之有也。是以初登于天,后入于地。”禹之治水也,民知其利,莫不劝其功。商鞅之立法,民知其害,莫不畏其刑。故夏后功立而王,商鞅法行而亡。商鞅有独智之虑,世乏独见之证,文学不足与权当世,亦无负累蒙殃也。
  论诽第二十四
  丞相史曰:晏子有言:“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,繁于乐而舒于民,久丧以害生,厚葬以伤业,礼烦而难行,道迂而难遵,称往古而訾当世,贱所见而贵所闻。”此人本枉,以己为式。此颜异所以诛黜,而狄山死于匈奴也。
  处其位而非其朝,生乎世而讪其上,终以被戮而丧其躯,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?
  文学曰:礼所以防淫,乐所以移风,礼兴乐正则刑罚中。故堤防成而民无水灾,礼义立而民无乱患。故礼义坏,堤防决,所以治者,未之有也。孔子曰:“礼与其奢也宁俭,丧与其易也宁戚。”故礼之所为作,非以害生伤业也;威仪节文,非以乱化伤俗也。治国谨其礼,危国谨其法。昔秦以武力吞天下,而斯、高以妖孽累其祸,废古术、隳旧礼,专任刑法,而儒墨既丧焉。塞士之涂,壅人之口,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,以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。故圣人为政,必先诛之,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。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?夫公卿处其位不正其道,而以意阿邑顺风,疾小人浅浅面从,以成人之过也。故知言之死,不忍从苟合之徒,是以不免于缧绁。悲夫。
  丞相史曰:檀柘而有乡,萑苇而有丛,言物类之相从也。孔子曰:“德不孤,必有邻。”故汤兴而伊尹至,不仁者远矣。未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也。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以临海内,招举俊才贤良之士,唯仁是用,诛逐乱臣,不避所亲,务以求贤而简退不肖,犹尧之举舜、禹之族、殛鲧放欢兜也,而日“苟合之徒”,是则主非而臣阿,是也?
  文学曰:皋陶对舜:“在知人,惟帝其难之。”洪水之灾,尧独愁悴而不能治,得舜、禹而九州宁。故虽有尧明之君,而无舜、禹之佐,则纯德不流。《春秋》刺有君而无臣。先帝之时,良臣未备,故邪臣得间。尧得舜、禹而鲧殛欢兜诛,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诎。语曰:“未见君子,不知伪臣。”
  《诗》云:“未见君子,忧心忡忡,既见君子,我心则降。”此之谓也。
  丞相史曰:尧任鲧、欢兜,得舜、禹而放殛之以其罪,而天下咸服,诛不仁也。人君用之齐民。而颜异,济南亭长也,先帝举而加之高位,官至上卿。狄山起布衣,为汉议臣,处舜、禹之位,执天下之中,不能以治,而反坐讪上。故欢兜之诛加而刑戮至焉。贤者受赏而不肖者被刑,固其然也。文学何怪焉?
  文学曰:论者相扶以义,相喻以道,从善不求胜,服义不耻穷。若相迷以伪,相乱以辞,相矜于后息,期于苟胜,非其贵者也。夫苏秦、张仪,荧惑诸侯,倾覆万乘,使人主失其所持;非不辩,然乱之道也。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,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。今子不听正义以辅卿相,又从而顺之,好须臾之说,不计其后。若子之为人吏,宜受上戮,子姑默矣!丞相史曰:盖闻士之居世也,衣服足以胜身,食饮足以供亲,内足以相恤,外不求于人。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,家理然后可以治官。故饭蔬粝者不可以言孝,妻子饥寒者不可以言慈,绪业不修者不可以言理。居斯世,行斯身,而有此三累者,斯亦足以默矣!
  孝养第二十五
  文学曰:善养者不必刍豢也,善供服者不必锦绣也。以己之所有尽事其亲,孝之至也。故匹夫勤劳,犹足以顺礼,歠菽饮水,足以致其敬。孔子曰:“今之孝者,是为能养,不敬,何以别乎?”故上孝养志,其次养色,其次养体。贵其礼,不贪其养,礼顺心知,养虽不备,可也。《易》曰:“东邻杀牛,不如西邻之□祭也。”故富贵而无礼,不如贫贱之孝悌。闺门之内尽孝焉,闺门之外尽悌焉,朋友之道尽信焉,三者,孝之至也。居家理者,非谓积财也,事亲孝者,非谓鲜肴也,亦和颜色,承意尽礼义而已矣。
  丞相史曰:八十曰耋,七十曰耄。耄,食非肉不饱,衣非帛不暖。故孝子曰甘毳以养口,轻暖以养体。曾子养曾皙,必有酒肉。无端絻,虽公西赤不能以为容。无肴膳,虽闵、曾不能以卒养。礼无虚加,故必有其实然后为之文。与其礼有余而养不足,宁养有余而礼不足。夫洗爵以盛水,升降而进粝,礼虽备,然非其贵者也。
  文学曰:周襄王之母非无酒肉也,衣食非不如曾皙也,然而被不孝之名,以其不能事其父母也。君子重其礼,小人贪其养。夫嗟来而招之,投而与之,乞者由不取也。君子苟无其礼,虽美不食焉。故礼主人不亲馈,则客不祭。
  是馈轻而礼重也。
  丞相史曰:孝莫大以天下一国养,次禄养,下以力。故王公人君,上也,卿大夫,次也。夫以家人言之,有贤子当路于世者,高堂邃宇,安车大马,衣轻暖,食甘毳。无者,褐衣皮冠,穷居陋巷,有旦无暮,食蔬粝荤茹,媵腊而后见肉。老亲之腹非唐园,唯菜是盛。夫蔬粝,乞者所不取,而子以养亲,虽欲以礼,非其贵也。
  文学曰:无其能而窃其位,无其功而有其禄,虽有富贵,由跖、□之养也。高台极望,食案方丈,而不可谓孝。老亲之腹非盗囊也,何故常盛不道之物?夫取非有非职,财入而患从之,身且死祸殃,安得□腊而食肉?曾参、闵子无卿相之养,而有孝子之名;周襄王富有天下,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。
  故礼菲而养丰,非孝也。掠囷而以养,非孝也。
  丞相史曰:上孝养色,其次安亲,其次全身。往者,陈余背汉,斩于泜水,五被邪逆,而夷三族。近世主父偃行不轨而诛灭,吕步舒弄口而见戮,行身不谨,诛及无罪之亲。由此观之,虚礼无益于己也。文实配行,礼养俱施,然后可以言孝。孝在于实质,不在于饰貌;全身在于谨慎,不在于驰语也。
  文学曰:言而不诚,期而不信,临难不勇,事君不忠,不孝之大也。盂子曰:“今之士,今之大夫,皆罪人也。皆逢其意以顺其恶。”今子不忠不信,巧言以乱政,导谀以求合。若此者,不容于世。《春秋》曰:“士守一不移,循理不外援,共其职而已。”故位卑而言高者,罪也,言不及而言者,傲也。有诏公卿与斯议,而空战口也。
  刺议第二十六
  丞相史曰:山陵不让椒跬,以成其崇。君子不辞负薪之言,以广其名。
  故多见者博,多闻者知,距谏者塞,专己者孤。故谋及下者无失策,举及众者无顿功。《诗》云:“询于刍荛。”故布衣皆得风议,何况公卿之史乎?
  《春秋》士不载文,而书咺者,以为宰士也。孔子曰:“虽不吾以,吾其与闻诸。”仆虽不敏,亦尝倾耳下风,摄齐句指,受业径于君子之涂矣。使文学言之而是,仆之言有何害?使文学言之而非,虽微丞相史,敦不非也?
  文学曰:以正辅人谓之忠,以邪导人谓之佞。夫怫过纳善者,君之忠臣,大夫之直士也。孔子曰:“大夫有争臣三人,虽无道,不失其家。今子处宰士之列,无忠臣之心,枉不能正,邪不能匡,顺流以容身,从风以说上。上所言则苟听,上所行则曲从,若影之随行,响之于声,终无所是非。衣儒衣,冠儒冠,而不能行其道,非其儒也。譬若土龙,文章首目具而非龙也。葶历似菜而味殊,玉石相似而异类。子非孔氏执经守道之儒,乃公卿从之儒,非吾徒也。冉有为季氏宰而附益之,孔子曰:“小子鸣鼓而攻之,可也。”故辅桀者不为智,为桀敛者不为仁。
  丞相史默然不对。
  利议第二十七
  大夫曰:作世明主,忧劳万民,思念北边之未安,故使使者举贤良文学高第,详延有道之士,将欲观殊议异策,虚心倾耳以听,庶几云得。诸生无能出奇计,远图伐匈奴安边境之策,抱枯竹,守空言,不知趋舍之宜,时世之变,议论无所依,如膝痒而搔背,辩讼公门之下,訩訩不可胜听,如品即口以成事。此岂明主所欲闻哉?
  文学曰:诸生对册,殊路同归。指在于崇礼义,退财利,复往古之道,匡当世之失,莫不云太平;虽未尽可亶用,宜略有可行者焉。执事暗于明礼,而喻于利末,沮事隋议,计虑筹策,以故至今未决。非儒无成事,公卿欲成利也。
  大夫曰:色厉而内荏,乱真者也。文表而枲里,乱实者也。文学裒衣博带,窃周公之服;鞠躬踧□,窃仲尼之容;议论称诵,窃商、赐之辞;刺讥言治,窃管、晏之才。心卑卿相,志小万乘。及授之政,昏乱不治。故以言举人,若以毛相马。此其所以多不称举。诏策曰:“朕嘉宇内之士,故详延四方豪俊文学博习之士,超迁官禄。”言者不必有德,何者?言之易而行之难。有舍其车而识其牛,贵其不言而多成事也。吴铎以其舌自破,主父偃以其舌自杀。鹖□夜鸣,无益于明,主父鸣鸱,无益于死。非有司欲成利,文学桎梏于旧术,牵于间言者也。
  文学曰:能言之,能行之者,汤、武也。能言,不能行者,有司也。文学窃周公之服;有司窃周公之位。文学桎梏于旧术;有司桎梏于财利。主父偃以舌自杀,有司以利自困。夫骥之才千里,非造父不能使;禹之知万人,非舜为相不能用。故季桓子听政,柳下惠忽然不见,孔子为司寇,然后悖炽。
  骥,举之在伯乐,其功在造父。造父摄辔,马无驽良,皆可取道。周公之时,士无贤不肖,皆可与言治。故御之良者善调马,相之贤者善使土。今举异士而使臧驺御之,是犹扼骥盐车而责之使疾。此贤良文学多不称举也。
  大夫曰:嘻!诸生阘茸无行,多言而不用,情貌不相副。若穿逾之盗,自古而患之。是孔丘斥逐于鲁君,曾不用于世也。何者?以其首摄多端,迂时而不要也。故秦王燔去其术而不行,坑之渭中而不用。乃安得鼓口舌,申颜眉,预前论议,是非国家之事也?
  国疾第二十八
  文学曰:国有贤士而不用,非士之过,有国者之耻。孔子大圣也,诸侯莫能用。当小位于鲁,三月,不令而行,不禁而止,沛若时雨之灌万物,莫不兴起也。况乎位天下之本朝,而施圣主之德音教泽乎?今公卿处尊位,执天下之要,十有余年,功德不施于天下,而勤劳于百姓。百姓贫陋困穷,而私家累万金。此君子所耻,而《伐檀》所刺也。昔者,商鞅相秦,后礼让,先贪鄙,尚首功,务进取,无德厚于民,而严刑罚于国,俗日坏而民滋怨,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谢天下。当此之时,亦不能论事矣。今执政患儒贫贱而多言,儒亦忧执事富贵而多患也。
  大夫视文学,悒悒而不言也。
  丞相史曰:夫辩国家之政事,论执政之得失,何不徐徐道理相喻,何至切切如此乎!大夫难罢盐、铁者,非有私也,忧国家之用,边境之费也。诸生訚訚争盐、铁,亦非为己也,欲反之于古而辅成仁义也。二者各有所宗,时世异务,又安可坚任古术而非今之理也。且夫《小雅》非人,必有以易之。
  诸生若有能安集国中,怀来远方,使边境无寇虏之灾,租税尽为诸生除之,何况盐、铁、均输乎?所以贵术儒者,贵其处谦推让,以道尽人。今辩讼愕愕然,无赤、赐之辞,而见鄙倍之色,非所闻也。大夫言过,而诸生亦如之,诸生不直谢大夫耳。
  贤良、文学皆离席曰:鄙人固陋,希涉大庭,狂言多不称,以逆执事。
  夫药酒苦于口而利于病,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。故愕愕者福也,□□者贼也。
  林中多疾风,富贵多谀言。万里之朝,日闻唯唯,而后闻诸生之愕愕,此乃公卿之良药针石。
  大夫色稍宽,面文学而苏贤良曰:穷巷多曲辩,而寡见者难喻。文学守死溟涬之语,而终不移。夫往古之事,昔有之语,已可睹矣。今以近世观之,自以目有所见,耳有所闻,世殊而事异。文、景之际,建元之始,民朴而归本,吏廉而自重,殷殷屯屯,人衍而家富。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,何世之弥薄而俗之滋衰也!吏即少廉,民即寡耻,刑非诛恶,而奸犹不止。世人有言:“鄙儒不如都士。”文学皆出山东,希涉大论。子大夫论京师之日久,愿分明政治得失之事,故所以然者也。
  贤良曰:夫山东天下之腹心,贤士之战场也。高皇帝龙飞凤举于宋、楚之间,山东子弟萧、曹、樊、郦、滕、灌之属为辅,虽即异世,亦既闳夭、太颠而已。禹出西羌,文王生北夷,然圣德高世,有万人之才,负迭群之任。
  出入都市,一旦不知返数,然后终于厮役而已。仆虽不生长京师,才驽下愚,不足与大议。窃以所闻闾里长老之言,往者,常民衣服温暖而不靡,器质朴牢而致用。衣足以蔽体,器足以便事,马足以易步,车足以自载,酒足以合欢而不湛,乐足以理心而不淫,入无宴乐之闻,出无佚游之观。行即负嬴,止则锄耘,用约而财饶,本修而民富。送死哀而不华,养生适而不奢。大臣正而无欲,执政宽而不苛。故黎民宁其性,百吏保其官。建元之始,崇文修德,天下乂安。其后邪臣各以伎艺,亏乱至治。外障山海,内兴诸利。杨可告缗,江充禁服,张大夫革令,杜周治狱,罚赎科适,微细并行,不可胜载。
  夏兰之属妄搏,王温舒之徒妄杀。残吏萌起,扰乱良民。当此之时,百姓不保其首领,豪富莫必其族姓。圣主觉焉,乃刑戮充等,诛灭残贼,以杀死罪之怨,塞天下之责,然居民肆然复安。然其祸累世不复,疮痍至今未息。故百官尚有残贼之政,而强宰尚有强夺之心。大臣擅权而击断,豪猾多党而侵陵。富贵奢侈,贫贱篡杀。女工难成而易弊,车器难就而易败。车不累期,器不终岁。一车千石,一衣十钟,常民文杯画案,机席缉□,婢妾衣纨履丝,匹庶粺饭肉食。里有俗,党有场。康庄驰逐,穷巷蹋鞠。秉耒抱□躬耕身织者寡,聚要敛容、傅白黛青者众。无而为有,贫而强夸。文表无里,纨裤枲装。生不养,死厚送。葬死殚家,遣女满车。富者欲过,贫者欲及。富者空减,贫者称贷。是以民年急而岁促,贫即寡耻,乏即少廉。此所以刑非诛恶,而奸犹不止也。故国有严急之征,即生散不足之疾矣。
  散不足第二十九
  大夫曰:吾以贤良为少愈,乃反其幽明,若胡车相随而鸣。诸生独不见夏季之螇乎?音声入耳,秋风至而声无。者生无易由言,不顾其患,患至而后默,晚矣。
  贤良曰:孔子读《史记》,喟然而叹,伤正德之废,君臣之危也。夫贤人君子,以天下为任者也。任大者思远,思远者忘近。诚心闵悼,恻隐加尔,故忠心独而无累。此诗人所以伤而作。比干、子胥遗身忘祸也。其恶劳人,若斯之急,安能默乎?《诗》云:“忧心如惔,不敢戏谈。”孔子栖栖,疾固也。墨子遑遑,闵世也。
  大夫默然。
  丞相曰:愿闻散不足。
  贤良曰:宫室舆马,衣服器械,丧祭食饮,声色玩好,人情之所不能已也。故圣人为之制度以防之。间者,士大夫务于权利,怠于礼义,故百姓仿效,颇逾制度,今故陈之,曰:古者,谷物菜果,不时不食,鸟兽鱼鳖,不中杀不食。故缴罔不入于泽,杂毛不取。今富者逐驱歼罔置,掩捕麑鷇,耽湎沈酒,铺百川。鲜羔□,几胎肩,皮黄口。春鹅秋□,冬葵温韭,浚茈蓼苏,蕈□耳菜,毛果虫貉。
  古者,采椽茅茨,陶桴复穴,足御寒暑,蔽风雨而已。及其后世,采椽不斫,茅茨不剪,无斫削之事,磨砻之功。大夫达棱楹,士颖首,庶人斧,成木构而已。今富者井干增梁,雕文槛楯,垩□壁饰。
  古者,衣服不中制,器械不中用,不粥于市。今民间雕琢不中之物,刻画玩好无用之器。玄黄杂青,五色绣衣,戏弄蒲人杂妇,百兽马戏斗虎,唐锑追人,奇虫胡妲。
  古者,诸侯不秣马,天子有命,以车就牧。庶人之乘马者,足以代其劳而已。故行则服枙,止则就犁。今富者连车列骑,骖贰辎軿。中者微舆短毂,繁髦掌蹄。夫一马伏枥,当中家六口之食,亡丁男一人之事。
  古者,庶人耋老而后衣丝,其余则麻枲而已,故命曰布衣。及其后,则丝里枲表,直领无祎,袍合不缘。夫罗纨文绣者,人君后妃之服也。茧缣练者,婚姻之嘉饰也。是以文缯薄织,不粥于市。今富者缛绣罗纨,中者素绨冰锦。常民而被后妃之服亵人而居婚姻之饰。夫纨素之贾倍缣,缣之用倍纨也。
  古者,椎车无柔,栈舆无植。及其后,木軨不衣,长毂数幅。蒲荐笠盖,盖无漆丝之饰。士大夫则单椱木具,盘韦柔革。常民漆舆大軨蜀轮。今庶人富者银黄华左搔,结绥韬杠。中者错镳涂采,珥靳飞椱。
  古者,鹿裘皮冒,蹄足不去。及其后,大夫士狐貉缝腋,羔麑豹祛。庶人则毛绔衳彤,羝襆皮□。今富者鼲鼦,狐白凫翁。中者罽衣金镂,燕□代黄。
  古者,庶人贱骑绳控,革鞮皮荐而已。及其后,革鞍牦成,铁镳不饰,今富者□耳银镊□,黄金琅勒,罽绣弇汗,垂珥胡鲜。中者漆韦绍系,采画暴干。
  古者,污尊抔饮,盖无爵觞樽俎。及其后,庶人器用,即竹柳陶匏而已。
  唯瑚琏觞豆而后雕文彤漆。今富者银口黄耳,金罍玉钟。中者野王紵器,金错蜀杯。夫一文杯得铜杯十,贾贱而用不殊。箕子之讥,始在天子,今在匹夫。
  古者,燔黍食稗,而捭豚以相飨。其后,乡人饮酒,老者重豆。少者立食,一酱一肉,旅饮而已。及其后,宾婚相召,则豆羹白饭,綦脍熟肉。今民间酒食,殽旅重叠,燔炙满案,臑鳖脍鲤,麑卵鹑□橙枸,鲐鳢醢醯,众物杂味。
  古者,庶人春夏耕耘,秋冬收藏,昏晨力作,夜以继日。《诗》云:“昼尔于茅,宵尔索綯,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谷。”非□腊不休息,非祭祀无酒肉。今宾昏酒食,接连相因,析酲什半,弃事相随,虑无乏日。
  古者,庶人粝食藜藿,非乡饮酒、□腊祭祀无酒肉。故诸侯无故不杀牛羊,大夫士无故不杀犬豕。今闾巷县佰,阡伯屠沽,无故烹杀,相聚野外,负粟而往,挈肉而归。夫一豕之肉,得中年之收,十五斗粟,当丁男半月之食。
  古者,庶人鱼菽之祭,春秋修其袒祠。士一庙,大夫三,以时有事于五祀,盖无出门之祭。今富者祈名岳,望山川,椎牛击鼓,戏倡□像,中者南居当路,水上云台,屠羊杀狗,鼓瑟吹笙。贫者鸡豕五芳,卫保散腊,倾盖社场。
  古时,德行求福,故祭祀而宽;仁义求吉,故卜筮而希。今世俗宽于行而求于鬼,怠于礼而笃于祭,嫚亲而贵势,至妄而信日,听訑言而幸得,出实物而享虚福。
  古者,君子凤夜孳孳思其德;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。故君子不素餐,小人不空食。今世俗饰伪行诈,为民巫祝,以取厘谢,坚頟健舌,或以成业致富。故惮事之人,释本相学。是以街巷有巫,闾里有祝。
  古者,无杠□之寝,床栘之案。及其后世,庶人即采木之杠,牒桦之□,士不斤成。大夫苇莞而已。今富者黼绣帷幄,涂屏错跗。中者绵绨高张,采画丹漆。
  古者,皮毛草蓐,无茵席之加,旃蒻之美。及其后,大夫士复荐草缘,蒲平单莞。庶人即草蓐索经,单蔺蘧蒢而已。今富者绣茵翟柔,蒲子露床。
  中者□皮代旃,闒坐平莞。
  古者,不粥饪,不市食。及其后,则有屠沽,沽酒市脯鱼盐而已。今熟食遍列,殽施成市,作业堕怠,食必趣时,杨豚韭卵,狗□马朘,煎鱼切肝,羊淹鸡寒,桐马酪酒,蹇捕胃脯,胹羔豆赐,鷇膹雁羹,臭鲍甘瓠,熟粱貊炙。
  古者,土鼓□袍,击木拊石,以尽其欢。及其后,卿大夫有管磬,士有琴瑟。往者,民间酒会,各以党俗,弹筝鼓缶而已。无要妙之音,变羽之转,今富者仲鼓五乐,歌儿数曹。中者鸣竽调瑟,郑□赵讴。
  古者,瓦棺容尸,木板堲周,足以收形骸,藏发齿而已。及其后,桐棺不衣,采椁不斫。今富者绣墙题凑。中者梓棺楩椁。贫者画荒衣袍。缯囊缇橐。
  古者,明器有形无实,示民不可用也。及其后,则有□醢之藏,桐马偶人弥祭,其物不务。今厚资多藏,器用如生人。郡国徭吏,素桑楺偶车橹轮,匹夫无貌领,桐人衣纨绨。
  古者,不封不树,反虞祭于寝,无坛宇之居,庙堂之位。及其后,则封之,庶人之坟半仞,其高可隐。今富者积土成山,列树成林,台榭连阁,集观增楼。中者祠堂屏阁,垣阙罘罳。
  古者,邻有丧,春不相杵,巷不歌谣。孔子食于有丧者之侧,未尝饱也。
  子于是日哭,则不歌。今俗因人之丧以求酒肉,幸与小坐而责辨,歌舞诽优,连笑伎戏。
  古者,男女之际尚矣,嫁娶之服,未之以记。及虞、夏之后,盖表布内丝,骨笄象珥,封君夫人,加锦尚褧而已。今富者皮衣朱貉,繁露环佩。中者长裙交袆,壁瑞簪珥。
  古者,事生尽爱,送死尽哀。故圣人为制节,非虚加之。今生不能致其爱敬,死以奢侈相高;虽无哀戚之心,而厚葬重币者,则称以为孝,显名立于世,光荣著于俗。故黎民相慕效,至于发屋卖业。
  古者,夫妇之好,一男一女,而成家室之道。及后,士一妾,大夫二,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。今诸侯百数,卿大夫十数,中都侍御,富者盈室。是以女或旷怨失时,男或放死无匹。
  古者,凶年不备,半年补败,仍旧贯而不改作。今工异变而吏殊心,坏败成功,以匿厥意。意极乎功业,务存乎面目。积功以市誉,不恤民之急。
  田野不辟,而饰亭落,邑居丘墟,而高其郭。
  古者,不以人力徇于禽兽,不夺民财以养狗马,是以财衍而力有余。今猛兽奇虫不可以耕耘,而令当耕耘者养食之。百姓或短褐不完,而犬马衣文绣。黎民或糟糠不接,而禽兽食粱肉。
  古者,人君敬事爱下,使民以时,天子以天下为家,臣妾各以其时供公职,今古之通义也。今县官多畜奴婢,坐禀衣食,私作产业,为奸利,力作不尽,县官失实。百姓或无斗筲之储,官奴累百金;黎民昏晨不释事,奴婢垂拱遨游也。
  古者,亲近而疏远,贵所同而贱非类。不赏无功,不养无用。今蛮、貊无功,县官居肆,广屋大第,坐禀衣食。百姓或旦暮不赡,蛮、夷或厌酒肉。
  黎民泮汗力作,蛮,夷交胫肆踞。
  古者,庶人麁菲草芰,缩丝尚韦而已。及其后,则綦下不借,鞔鞮革舄。
  今富者革中名工,轻靡使容,纨里紃下,越端纵缘。中者邓里闲作蒯苴,蠢竖婢妾,韦沓丝履。走者茸芰絇绾。
  古圣人劳躬养神,节欲适情,尊天敬地,履德行仁。是以上天歆焉,永其世而丰其年。故尧秀眉高彩,享国百载。及秦始皇览怪迂,信□祥,使卢生求羡门高,徐市等人海求不死之药。当此之时,燕、齐之士释锄耒,争言神仙。方士于是趣咸阳者以千数,言仙人食金饮珠,然后寿与天地相保。于是数巡狩五岳,滨海之馆,以求神仙蓬莱之属。数幸之郡县,富人以赀佐,贫者筑道旁。其后,小者亡逃,大者藏匿;吏捕索掣顿,不以道理。名宫之旁,庐舍丘落,无生苗立树;百姓离心,思怨者十有半。《书》曰:“享多仪,仪不及物,曰不享。”故圣人非仁义不载于己,非正道不御于前。是以先帝诛文成、五利等,宣布建学官,亲近忠良,欲以绝怪恶之端,而昭至德之涂也。
  宫室奢侈,林木之蠹也。器械雕琢,财用之蠹也。衣服靡丽,布帛之囊也。狗马食人之食,五谷之蠹也。口腹从恣,鱼肉之蠹也。用费不节,府库之蠹也。漏积不禁,田野之蠹也。丧祭无度,伤生之蠹也。堕成变故伤功,工商上通伤农。故一杯棬用百人之力,一屏风就万人之功,其为害亦多矣。
  目脩于五色,耳营于五音,体极轻薄,口极甘脆。功积于无用,财尽于不急,口腹不可为多。故国病聚不足即政怠,人病聚不足则身危。
  丞相曰:治聚不足奈何?
  救匮第三十
  贤良曰:盖桡枉者以直,救文者以质。昔者,晏子相齐,一狐裘三十载。
  故民奢,示之以俭,民俭,示之以礼。方今公卿大夫子孙,诚能节车舆,适衣服,躬亲节俭,率以敦朴,罢园池,损田宅,内无事乎市列,外无事乎山泽,农夫有所施其功,女工有所粥其业。如是,则气脉和平,无聚不足之病矣。
  大夫曰:孤子语孝,躄者语杖,贫者语仁,贱者语治。议不在己者易称,从旁议者易是,其当局则乱。故公孙弘布被,倪宽练袍,衣若仆妾,食若庸夫。淮南逆于内,蛮、夷暴于外,盗贼不为禁,奢侈不为节。若疫岁之巫,徒能鼓口舌,何散不足之能治乎?
  贤良曰:高皇帝之时,萧、曹为公,滕、灌之属为卿,济济然斯则贤矣。
  文、景之际,建元之始,大臣尚有争引守正之义。自此之后,多承意从欲,少敢直言面议而正刺,因公而徇私。故武安丞相讼园田,争曲直人主之前。
  夫九层之台一倾,公输子不能正;本朝一邪,伊、望不能复。故公孙丞相、倪大夫侧身行道,分禄以养贤,卑己以下士,功业显立,日力不足,无行人子产之继。而葛绎、彭候之等隳坏其绪,纰乱其纪,毁其客馆议堂,以为马厩妇舍,无养士之礼,而尚骄矜之色,廉耻陵迟而争于利矣。故良田广宅,民无所之。不耻为利者满朝市,列田畜者弥郡国。横暴掣顿,大第巨舍之旁,道路且不通,此固难医而不可为工。
  大夫勃然作色,默而不应。
  箴石第三十一
  丞相曰:吾闻诸郑长者曰:“君子正颜色,则远暴嫚;出辞气,则远鄙倍矣。”故言可述,行可则。此有司夙昔所愿睹也。若夫剑客论、博奕辩,盛色而相苏,立权以不相假,若有司不能取贤良之议,而贤良、文学被不逊之名,窃为诸生不取也。公孙龙有言曰:“论之为道辩,故不可以不属意。
  属意相宽,相宽其归争。争而不让,则入于鄙。”今有司以不仁,又蒙素餐,无以更责雪耻矣。县官所招举贤良文学,而及亲民伟壮,亦未见其能用箴石而医百姓之疾也。
  贤良曰:贾生有言曰:“恳言则辞浅而不入,深言则逆耳而失指。”故曰:“谈何容易。”谈且不易,而况行之乎?此胡建所以不得其死,而吴得几不免于患也。语曰:“五盗执一良人,枉木恶直绳。”今欲下箴石,通关鬲,则恐有盛、胡之累,怀箴橐艾,则被不工之名。“狼跋其胡,载踕其尾。”
  君子之路,行止之道固狭耳。此子石所以叹息也。
  除狭第三十二
  大夫曰:贤者处大林,遭风雷而不迷。愚者虽处平敞大路,犹暗惑焉。
  今守、相亲剖符赞拜,莅一郡之众,古方伯之位也。受命专制,宰割千里,不御于内;善恶在于己,己不能故耳,道何狭之有哉?
  贤良曰:古之进士也,乡择而里选,论其才能,然后官之,胜职任然后爵而禄之。故士修之乡曲,升诸朝廷,行之幽隐,明足显著。疏远无失士,小大无遗功。是以贤者进用,不肖者简黜。今吏道杂而不选,富者以财贾官,勇者以死射功。戏车鼎跃,咸出补吏,累功积日,或至卿相。垂青绳,擐银龟,擅杀生之柄,专万民之命。弱者,犹使羊将狼也,其乱必矣。强者,则是予狂夫利剑也,必妄杀生也。是以往者郡国黎民相乘而不能理,或至锯颈杀不辜而不能正。执纲纪非其道,盖博乱愈甚。古者封贤禄能,不过百里;百里之中而为都,疆垂不过五十,犹以为一人之身,明不能照,聪不得达,故立卿、大夫、士以佐之,而政治乃备。今守、相或无古诸侯之贤,而莅千里之政,主一郡之众,施圣主之德,擅生杀之法,至重也。非仁人不能任,非其人不能行。一人之身,治乱在己,千里与之转化,不可不熟择也。故人主有私人以财,不私人以官,悬赏以待功,序爵以俟贤,举善若不足,黜恶若仇雠,固为其非功而残百姓也。夫辅主德,开臣途,在于选贤而器使之,择练守、相然后任之。
  疾贪第三十三
  大夫曰:“然。为医以拙矣,又求多谢。为吏既多不良矣,又侵渔百姓。
  长吏厉诸小吏,小吏厉诸百姓。故不患择之不熟,而患求之与得异也;不患其不足也,患其贪而无厌也。
  贤良曰:古之制爵禄也,卿大夫足以润贤厚士,士足以优身及党;庶人为官者,足以代其耕而食其禄。今小吏禄薄,郡国徭役,远至三辅,粟米贵,不足相赡。常居则匮于衣食,有故则卖畜粥业。非徒是也,徭使相遣,官庭摄追,小计权吏,行施乞贷,长使侵渔,上府下求之县,县求之乡,乡安取之哉?语曰:“货赂下流,犹水之赴下,不竭不止。”今大川江河饮巨海,巨海受之、而欲溪谷之让流潦,百官之廉,不可得也。夫欲影正者端其表,欲下廉者先之身。故贪鄙在率不在下,教训在政不在民也。
  大夫曰:贤不肖有质,而贪鄙有性,君子内洁己而不能纯教于彼。故周公非不正管、蔡之邪,子产非不正邓皙之伪也。夫内不从父兄之教,外不畏刑法之罪,周公、子产不能化,必也。今一一则责之有司,有司岂能缚其手足而使之无为非哉?
  贤良曰:驷马不驯,御者之过也。百姓不治,有司之罪也。《春秋》刺讥不及庶人,责其率也。故古者大夫将临刑,声色不御,刑以当矣,犹三巡而嗟叹之。其耻不能以化而伤其不全也。政教暗而不著,百姓颠蹶而不扶,犹赤子临井焉,听其入也。若此,则何以为民父母?故君子急于教,缓于刑。
  刑一而正百,杀一而慎万。是以周公诛管、蔡,而子产诛邓皙也。刑诛一施,民遵礼义矣。夫上之化下,若风之靡草,无不从教。何一一而缚之也?
  后刑第三十四
  大夫曰:古之君子,善善而恶恶。人君不畜恶民,农夫不畜无用之苗。
  无用之苗,苗之害也;无用之民,民之贼也。鉏一害而众苗成,刑一恶而万民悦。虽周公、孔子不能释刑而用恶。家之有姐子,器皿不居,况姐民乎!民者敖于爱而听刑。故刑所以正民,鉏所以别苗也。
  贤良曰:古者,笃教以导民,明辟以正刑。刑之于治,犹策之于御也。
  良工不能无策而御,有策而勿用。圣人假法以成教,教成而刑不施。故威厉而不杀,刑设而不犯。今废其纪纲而不能张,坏其礼义而不能防。民陷于网,从而猎之以刑,是犹开其阑牢,发以毒矢也,不尽不止。曾子曰:“上失其道,民散久矣,如得其情,即哀矜而勿喜。”夫不伤民之不治,而伐己之能得奸,犹弋者睹鸟兽挂罻罗而喜也。今天下之被诛者,不必有管、蔡之邪、邓皙之伪,恐苗尽而不别,民欺而不治也。孔子曰:“人而不仁,疾之已甚,乱也。”故民乱反之政,政乱反之身,身正而天下定。是以君子嘉善而矜不能,恩及刑人,德润穷夫,施惠悦尔,行刑不乐也。
  授时第三十五
  大夫曰:共其地,居是世也,非有灾害疾疫,独以贫穷,非惰则奢也;无奇业旁人,而犹以富给,非俭则力也。今曰施惠悦尔,行刑不乐,则是闵无行之人,而养惰奢之民也。故妄予不为惠,惠恶者不为仁。
  贤良曰:三代之盛无乱萌,教也。夏、商之季世无顺民,俗也。是以王者设庠序,明教化,以防道其民,及政教之洽,性仁而喻善。故礼义立,则耕者让于野;礼义坏,则君子争于朝。人争则乱,乱则天下不均,故或贫或富。富则仁生,赡则争止。昏暮叩人门户,求水火,贪夫不吝,何则?所饶也。夫为政而使菽粟如水火,民安有不仁者乎?
  大夫曰:博戏驰逐之徒,皆富人子弟,非不足者也。故民饶则僭侈,富则骄奢,坐而委蛇,起而为非,未见其仁也。夫居事不力,用财不节,虽有财如水火,穷乏可立而待也。有民不畜,有司虽助之耕织,其能足之乎?
  贤良曰:周公之相成王也,百姓饶乐,国无穷人,非代之耕织也。易其田畴,薄其税敛,则民富矣。上以奉君亲,下无饥寒之忧,则教可成也。《语》曰:“既富矣,又何加焉?曰,教之。”教之以德,齐之以礼,则民徙义而从善,莫不入孝出悌,夫何奢侈暴慢之有?管子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百姓足而知荣辱。”故富民易与适礼,难与适道。
  大夫曰:县官之于百姓,若慈父之于子也。忠焉能勿诲乎?爱之而勿劳乎?故春亲耕以劝农,赈贷以赡不足,通滀水,出轻系,使民务时也。蒙恩被泽,而至今犹以贫困,其难与适道若是夫!贤良曰:古者,春省耕以补不足,秋省敛以助不给。民勤于财则贡赋省,民勤于力则功筑罕。为民爱力,不夺须臾。故召伯听断于甘棠之下,为妨农业之务也。今时雨澍泽,种悬而不得播,秋稼零落乎野而不得收。田畴赤地,而停落成市,发春而后,悬青幡而策土牛,殆非明主劝耕稼之意,而春令之所谓也。
  水旱第三十六
  大夫曰:禹、汤圣主,后稷、伊尹贤相也,而有水旱之灾。水旱,天之所为,饥穰,阴阳之运也,非人力。故太岁之数,在阳为旱,在阴为水。六岁一饥,十二岁一荒。天道然,殆非独有司之罪也。
  贤良曰:古者,政有德,则阴阳调,星辰理,风雨时。故行修行于内,声闻于外,为善于下,福应于天。周公载纪而天下太平,国无夭伤,岁无荒年。当此之时,雨不破块,风不鸣条,旬而一雨,雨必以夜。无丘陵高下皆熟。《诗》曰:“有渰萋萋,兴雨祁祁。”今不省其所以然,而曰“阴阳之运也”,非所闻也。《孟子》曰:“野有饿殍,不知收也;狗豕食人食,不知检也;为民父母,民饥而死,则曰,非我也,岁也,何异乎以刃杀之,则曰,非我也,兵也?”方今之务,在除饥寒之患,罢盐、铁,退权利,分土地,趣本业,养桑麻,尽地力也。寡功节用,则民自富。如是,则水旱不能忧,凶年不能累也。
  大夫曰:议者贵其辞约而指明,可于众人之听,不至繁文稠辞,多言害有司化俗之计,而家人语。陶朱为生,本末异径,一家数事,而治生之道乃备。今县官铸农器,使民务本,不营于末,则无饿寒之累。盐、铁何害而罢?
  贤良曰:农,天下之大业也;铁器,民之大用也。器用便利,则用力少而得作多,农夫乐事劝功。用不具,则田畴荒,谷不殖,用力鲜,功自半。
  器便与不便,其功相什而倍也。县官鼓铸铁器,大抵多为大器,务应员程,不给民用。民用钝弊,割草不痛。是以农夫作剧,得获者少,百姓苦之矣。
  大夫曰:卒徒工匠,以县官日作公事,财用饶,器用备。家人合会,褊于日而勤于用,铁力不销炼,坚柔不和。故有司请总盐、铁,一其用,平其贾,以便百姓公私。虽虞、夏之为治,不易于此。吏明其教,工致其事,则刚柔和,器用便。此则百姓何苦?而农夫何疾?
  贤良曰:卒徒工匠!故民得占租鼓铸、煮盐之时,盐与五谷同贾,器和利而中用。今县官作铁器,多苦恶,用费不省,卒徒烦而力作不尽。家一相一,父子戮力,各务为善器。器不善者不集。农事急,挽运衍之阡陌之间。
  民相与市买,得以财货五谷新弊易货;或时贳民,不弃作业。置田器,各得所欲,更繇省约。县官以徒复作,缮治道桥诸发,民便之。今总其原,壹其贾,器多坚□,善恶无所择。吏数不在,器难得。家人不能多储,多储则镇生。弃膏腴之日,远市田器,则后良时。盐、铁贾贵,百姓不便。贫民或木耕手褥,土耰淡食。铁官卖器不售、或颇赋与民。卒徒作不中呈,时命助之。
  发征无限,更繇以均剧,故百姓疾苦之。古者,千室之邑,百乘之家,陶冶工商,四民之求,足以相更。故农民不离畦亩,而足乎田器,工人不斩伐而足乎材木,陶冶不耕田而足乎粟米。百姓各得其便,而上无事焉。是以王者务本不作末,去炫耀,除雕琢,湛民以礼,示民以朴,是以百姓务本而不营于末。
  崇礼第三十七
  大夫曰:饰几杖,修樽俎,为宾,非为主也。炫耀奇怪,所以陈四夷,非为民也。夫家人有客,尚有倡优奇变之乐,而况县官乎?故列羽旄,陈戎马,所以示威武;奇虫珍怪,所以示怀广远、明盛德,远国莫不至也。
  贤良曰:王者崇礼施德,上仁义而贱怪力,故圣人绝而不言。孔子曰:“言忠信,行笃敬,虽蛮、貊之邦,不可弃也。”今万方绝国之君奉贽献者,怀天子之盛德,而欲观中国之礼仪。故设明堂、辟雍以示之,杨干戚,昭雅、颂以风之。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,奇虫不畜之兽,角抵诸戏,炫耀之物陈夸之,殆与周公之待远方殊。昔周公处谦以卑士,执礼以治天下,辞越裳之贽,见恭让之礼也;既,与入文王之庙,是见大孝之礼也。目睹威仪干戚之容,耳听清歌雅、颂之声,心充至德,欣然以归。此四夷所以慕义内附,非重译狄鞮来观猛兽熊罴也。夫犀象兕虎,南夷之所多也;骡驴馲驼,北狄之常畜也。中国所鲜,外国贱之。南越以孔雀珥门户,昆山之旁,以玉璞抵乌鹊。
  今贵人之所贱,珍人之所饶,非所以厚中国,明盛德也。隋、和,世之名宝也,而不能安危存亡。故喻德示威,惟贤臣良相,不在犬马珍怪。是以圣王以贤为宝,不以珠玉为宝。昔晏子修之樽俎之间,而折冲乎千里;不能者,虽隋、和满箧无益于存亡。
  大夫曰:晏子相齐三君,崔、庆无道,劫其君,乱其国,灵公国围;庄公弑死;景公之时,晋人来改,取垂都,举临淄,边邑削,城郭焚,宫室隳,宝器尽,何冲之所能折乎?由此观之,贤良所言,贤人为宝,则损益无轻重也。
  贤良曰:管仲去鲁入齐,齐霸鲁削,非持其众而归齐也。伍子胥挟弓干阖闾,破楚入郢,非负其兵而适吴也。故贤者所在国重,所去国轻。楚有子玉得臣,文公侧席;虞有官之奇,晋献不寐。夫贤臣所在,辟除开塞者亦远矣。故《春秋》曰:“山有虎豹,葵藿为之不采;国有贤士,边境为之不害”
  也。
  备胡第三十八
  大夫曰:鄙语曰:“贤者容不辱。”以世俗言之,乡曲有桀,人尚辟之。
  今明天子在上,匈奴公为寇,侵扰边境,是仁义犯而藜藿采。昔狄人侵太王,匡人畏孔子,故不仁者,仁之贼也。是以县官厉武以讨不义,设机械以备不仁。
  贤良曰:匈奴处沙漠之中,生不食之地,天所贱而弃之。无坛宇之居,男女之别,以广野为闾里,以穹庐为家室。衣皮蒙毛,食肉饮血,会市行,牧竖居,如中国之麋鹿耳。好事之臣,求其义,责之礼,使中国干戈至今未息,万里设备。此《兔罝》之所刺,故小人非公侯腹心干城也。
  大夫曰:天子者,天下之父母也。四方之众,其义莫不愿为臣妾;然犹修城郭,设关梁,厉武士,备卫于宫室,所以远折难而备万方者也。今匈奴未臣,欲释备,如之何?
  贤良曰:吴王所以见禽于越者,以其越近而陵远也。秦所以亡者,以外备胡、越而内亡其政也。夫用军于外,政败于内,备为所患,增主所忧。故人主得其道,则遐迩偕行而归之,文王是也;不得其道,则臣妾为寇,秦王是也。夫文衰则武胜,德盛则备寡。
  大夫曰:往者,四夷俱强,并为寇虐:朝鲜逾徼,劫燕之东地;东越越东海,略浙江之南;南越内侵,滑服令;氐、僰、冉、□、嶲唐、昆明之属,扰陇西、巴、蜀。今三垂已平,唯北边未定。夫一举则匈奴震惧,中外释备,而何寡也?
  贤良曰:古者,君子立仁修义,以绥其民,故迩者习善,远者顺之。是以孔子仕于鲁,前仕三月及齐平,后仕三月及郑平,务以德安近而绥远。当此之时,鲁无敌国之难,邻境之患。强臣变节而忠顺,故季桓隳其都城。大国畏义而合好,齐人来归郓、讙、龟阴之田。故为政而以德,非独辟害折冲也,所欲不求而自得。今百姓所以嚣嚣,中外不宁者,咎在匈奴。内无室宇之守,外无田畴之积,随美草甘水而驱牧,匈奴不变业,而中国以骚动矣。
  风合而云解,就之则亡,击之则散,未可一世而举也。
  大夫曰:古者,明王讨暴卫弱,定倾扶危。卫弱扶危,则小国之君悦;讨暴定倾,则无罪之人附。今不征伐,则暴害不息;不备,则是以黎民委敌也。《春秋》贬诸候之后,刺不卒戍。行役戍备,自古有之,非独今也。
  贤良曰:匈奴之地广大,而戎马之足轻利,其势易骚动也。利则虎曳,病则鸟折,辟锋锐而取罢极;少发则不足以更适,多发则民不堪其役。役烦则力罢,用多则财乏。二者不息,则民遗怨。此秦之所以失民心、陨社稷也。
  古者,天于封畿千里,繇役五百里,胜声相闻,疾病相恤。无过时之师,无逾时之役。内节于民心,而事适其力。是以行者劝务,而止者安业。今山东之戎马甲士戍边郡者,绝殊辽远,身在胡、越、心怀老母。老母垂泣,室妇悲恨,推其饥渴,念其寒苦。《诗》云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行道迟迟,载渴载饥。我心伤悲,莫之我哀。”故圣人怜其如此,闵其久去父母妻子,暴露中野,居寒苦之地。故春使使者劳赐,举失职者,所以哀远民而慰抚老母也。德惠甚厚,而吏未称奉职承诏以存恤,或侵侮士卒,与之为市,并力兼作,使之不以理。故士卒失职,而老母妻子感恨也。
  宋伯姬愁思而宋国火,鲁妾不得意而鲁寝灾,今天下不得其意者,非独西宫之女,宋之老母也。《春秋》动众则书,重民也。宋人围长葛,讥久役也。
  君子之用心必若是。
  大夫默然不对。
  执务第三十九
  丞相曰:先王之道,轶久而难复,贤良、文学之言,深远而难行。夫称上圣之高行,道至德之美言,非当世之所能及也。愿闻方今之急务,可复行于政;使百姓咸足于衣食,无乏困之忧;风雨时,五谷熟,螟螣不生;天下安乐,盗贼不起;流人还归,各反其田里;吏皆廉正,敬以奉职;元元各得其理也。
  贤良曰:孟子曰:“尧、舜之道,非远人也,而人不思之耳。”《诗》云:“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”有求如《关雎》,好德如《河广》,何不济不是之有?故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,虽不能及,离道不远也。颜渊曰:“舜独何人也,回何人也?”夫思贤慕能,从善不休,则成、康之俗可致,而唐,虞之道可及。公卿未思也,先王之道,何远之有?齐桓公以诸侯思王政,忧周室,匡诸夏之难,平夷、狄之乱,存亡接绝,信义大行,著于天下。
  邵陵之会,予之为主。《传》曰:“予积也。”故土积而成山阜,水积而成江海,行积而成君子。孔子曰:“吾于《河广》,知德之至也。”而欲得之,各反其本,复诸古而已。古者,行役不逾时,春行秋反,秋行春来,寒暑未变,衣服不易,固已还矣。夫妇不失时,人安和如适。狱讼平,刑罚得,则阴阳调,风雨时。上不苛扰,下不烦劳,各修其业,安其性,则螟螣不生,而水旱不起,赋敛省而农不失时,则百姓足,而流人归其田里。上清静而不欲,则下廉而不贪。若今则徭役极远,尽寒苦之地,危难之处,涉胡、越之域,今兹往而来岁旋,父母延颈而西望,男女怨旷而相思。身在东楚,志在西河。故一人行而乡曲恨,一人死而万人悲。《诗》云:“王事靡监,不能艺稷黍。父母何怙?”“念彼恭人,涕零如雨。岂不怀归?畏此罪罟。”吏不奉法以存抚,倍公任私,各以其权充其嗜欲。人愁苦而怨思,上不恤理,则恶政行而邪气作。邪气作,则虫螟生而水旱起。若此,虽祷祀雩祝,用事百神无时,岂能调阴阳而息盗贼矣。
  能言第四十
  大夫曰:盲者能言白黑,而无目以别之。儒者口能言治乱,而无能以行之。夫坐言不行,则牧童兼乌获之力,蓬头苞尧、舜之德。故使言而近,则儒者何患于治乱,而盲人何患于白黑哉?“言之不出,耻躬之不逮。”故卑而言高,能言而不能行者,君子耻之矣。
  贤良曰:“能言而不能行者,国之宝也。能行而不能言者,国之用也。
  兼此二者,君子也。无一者,牧童、蓬头也。言满天下,德覆四海,周公是也。口言之,躬行之,岂若默然载施其行而已。则执事亦何患何耻之有?今道不举而务小利,慕于不急以乱群意,君子虽贫,勿为可也。药酒,病之利也;正言,治之药也。公卿诚能自强自忍,食文学之至言,去权诡,罢利官,一归之于民,亲以周公之首,则天下治而颂声作。儒者安得治乱而患之乎?
  取下第四十一
  大夫曰:不轨之民,困桡公利,而欲擅山泽。从文学、贤良之意,则利归于下,而县官无可为者。上之所行则非之,上之所言则讥之,专欲损上徇下,亏主而适臣,尚安得上下之义,君臣之礼?而何颂声能作也?
  贤良曰:古者,上取有量,自养有度,乐岁不盗,年饥则肆,用民之力,不过岁三日,籍敛,不过十一。君笃爱,臣尽力,上下交让,天下平。“浚发尔私,”上让下也。“遂及我私”,先公职也。孟子曰:“未有仁而遗其亲,义而后其君也。”君君臣臣,何为其无礼义乎?及周之末涂,德惠塞而嗜欲众,君奢侈而上求多,民困于下,怠于上公,是以有履亩之税,《硕鼠》之诗作也。卫灵公当隆冬兴众穿池,海春谏曰:“天寒,百姓冻馁,愿公之罢役也。”公曰:“天寒哉?我何不寒哉?”人之言曰:“安者不能恤危,饱者不能食饥。”故余梁肉者难为言隐约,处佚乐者难为言勤苦。夫高堂邃宇、广厦洞房者,不知专屋狭庐、上漏下湿者之□也。系马百驷、货财充内、储陈纳新者,不知有旦无暮、称贷者之急也。广第唐园、良田连比者,不知无运踵之业、窜头宅者之役也。原马被山、牛羊满谷者,不知无孤豚瘠犊者之窭也。高枕谈卧、无叫号者,不知忧私责与吏正戚者之愁也。被纨蹑韦,搏梁啮肥者,不知短褐之寒、糠□之苦也。从容房闱之间、垂拱持案食者,不知跖耒躬耕者之勤也。乘坚驱良、列骑成行者,不知负担步行者之劳也。
  匡床旃席、侍御满侧者,不知负辂挽舩、登高绝流者之难也。衣轻暖、被美裘、处温室、载安车者,不知乘边城、飘胡、代乡清风者之危寒也。妻子好合、子孙保之者,不知老母之憔悴、匹妇之悲恨也。耳听五音、目视弄优者,不知蒙流矢、距敌方外者之死也。东向伏几、振笔如调文者,不知木索之急、箠楚之痛者也。坐旃茵之上、安图籍之言,若易然,亦不知步涉者之难也。
  昔商鞅之任秦也,刑人若刈菅茅,用师若弹丸;从军者暴骨长城,戍漕者辇车相望,生而往,死而旋,彼独非人子耶?故君子仁以恕,义以度,所好恶与天下共之,所不施不仁者。公刘好货,居者有积,行者有囊。太王好色,内无怨女,外无旷夫。文王作刑,国无怨狱。武王行师,士乐为之死,民乐为之用。若斯,则民何苦而怨,何求而讥?
  公卿愀然,寂若无人。于是遂罢议,止词。
  奏曰:“贤良、文学不明县官事,猥以盐、铁为不便。请且罢郡国榷沽、关内铁官。”
  奏,可。
  击之第四十二
  贤良、文学既拜,咸取列大夫,辞丞相、御史。
  大夫曰:前议公事、贤良、文学称引往古,颇乖世务。论者不必相反,期于可行。往者,县官未事胡、越之时,边城四面受敌,北边尤被其苦。先帝绝三方之难,抚从方国,以为蕃蔽,穷报郡国,以讨匈奴。匈奴壤界兽圈,孤弱无与,此固亡之时也。辽远不遂,使得复喘息,休养士马,负绐西域。
  西域迫近胡寇,沮心内解,必为巨患。是以主上欲扫除,烦仓廪之费也。终日逐禽,罢而释之,则非计也。盖舜绍绪,禹成功。今欲以军兴击之,何如?
  文学曰:异时县官修轻赋,公用饶,人富给。其后保胡、越,通四夷,费用不足。于是兴利害,算车舡,此訾助边,赎罪告缗,与人以患矣。甲士死于军旅,中士罢于转漕,仍之以科适,吏征发极矣。夫劳而息之,极而反本,古之道也,虽舜、禹兴、不能易也。
  大夫曰:昔夏后底洪水之灾,百姓孔勤,罢于笼□,及至其后,咸享其功。先帝之时,郡国颇烦于戎事,然亦宽三陲之役。语曰:“见机不遂者陨功。”一日违敌,累世为患。休劳用供,因弊乘时。帝王之道,圣贤之所不能失也。功业有绪,恶劳而不卒,犹耕者倦休而困止也。夫事辍者无功,耕怠者无获也。
  文学曰:地广而不德者国危,兵强而凌敌者身亡。虎兕相据,而蝼蚁得志。两敌相抗,而匹夫乘间。是以圣王见利虑害,见远存近。方今为县官计者,莫若偃兵休士,厚币结和亲,修文德而已。若不恤人之急,不计其难,弊所恃以穷无用之地,亡十获一,非文学之所知也。
  结和第四十三
  大夫曰:汉兴以来,修好,结和亲,所聘遗单于者甚厚;然不纪重质厚赂之故改节,而暴害滋甚。先帝睹其可以武折,而不可以德怀,故广将帅,招奋击,以诛厥罪。功勋粲然,著于海内,藏于记府,何命“亡十获一”乎?
  夫偷安者后危,虑近者忧迩。贤者离俗,智士权行。君子所虑,众庶疑焉。
  故民可与观成,不可与图始。此有司所独见,而文学所不睹。
  文学曰:往者,匈奴结和亲,诸夷纳贡,即君臣外内相信,无胡、越之患。当此之时,上求寡而易赡,民安乐而无事。耕田而食,桑麻而衣。家有数年之稸,县官余货财,闾里耆老,咸及其泽。自是之后,退文任武,苦师劳众,以略无用之地。立郡沙石之间、民不能自守,发屯乘城,挽辇而赡之。
  愚窃见其亡,不睹其成。
  大夫曰:匈奴以虚名市于汉而实不从,数为蛮、貊所绐,不痛之,何故也?高皇帝仗剑定九州,今以九州而不行于匈奴。闾里常民,尚有枭散,况万里之主与小国之匈奴乎?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摧?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?
  今有帝名,而威不信于城之外,反赂遗而尚踞敖,此五帝所不忍,三王所毕怒也。
  文学曰:汤事夏而卒服之,周事殷而卒灭之。故以大御小者王,以强凌弱者亡。圣人不困其众以兼国,良御不困其马以兼道。故造父之御不失和,圣人之治不倍德。秦摄利衔以御宇内,执修箠以笞八极,骖服以罢,而鞭策愈加,故有倾衔遗箠之变。士民非不众,力勤非不多也,皆内倍外附而莫为用。此高皇帝所以伏剑而取天下也。夫两主好合,内外交通,天下安宁,世世无患,士民何事?三王何怒焉?
  大夫曰:伯翳之始封秦,地为七十里,穆公开霸,孝公广业。自卑至上,自小至大。故先祖基之,子孙成之。轩辕战涿鹿,杀两皞、蚩尤而为帝。汤、武伐夏、商。诛桀、纣而为王。黄帝以战成功,汤、武以伐成孝。故手足之勤,腹肠之养也。当世之务,后世之利也。今四夷内侵,不攘,万世必有此长患。先帝兴义兵以诛暴强,东灭朝鲜,西定冉、□,南擒北越,北挫强胡。
  追匈奴以广北州,汤、武之举,蚩尤之兵也。故圣主斥地,非私其利,用兵,非徒奋怒也,所以匡难辟害,以为黎民远虑。
  文学曰:秦南禽劲越,北却强胡,竭中国以役四夷,人罢极而主不恤,国内溃而上不知;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,兵破陈涉,地夺诸侯,何嗣之所利?
  《诗》云:“雍雍鸣□,旭日始旦。”登得前利,不念后咎。故吴王知伐齐之便,而不知干遂之患。秦知进取之利,而不知鸿门之难。是以知一而不知十也。周谨小而得大,秦欲大而亡小。语曰:“前车覆,后车戒。”“殷监不远,在夏后之世”矣。
  诛秦第四十四
  大夫曰:秦、楚、燕、齐,周之封国也。三晋之君,齐之田氏,诸侯家臣也。内守其国,外伐不义,地广壤进,故立号万乘,而为诸侯。宗周修礼长文,然国剪弱,不能自存,东摄六国,西畏于秦,身以放迁,宗庙绝祀。
  赖先帝大惠,绍兴其后,封嘉颍川,号周子男君。秦既并天下,东绝沛水,并灭朝鲜,南取陆梁,北却胡、狄,西略氐、羌,立帝号,朝四夷。舟车所通,足迹所及,靡不毕至。非服其德,畏其威也。力多则人朝,力寡则朝于人矣。
  文学曰:禹、舜、尧之佐也,汤、文、夏、商之臣也。其所以从八极而朝海内者,非以陆梁之地、兵革之威也。秦、楚、三晋号万乘,不务积德而务相侵,构兵争强而卒俱亡。虽以进壤广地,如食荝之充肠也,欲其安存,何可得也?夫礼让为国者若江、海,流弥久不竭,其本美也。苟为无本,若蒿火暴怒而无继,其亡可立而待,战国是也。周德衰,然后列于诸侯,至今不绝。秦力尽而灭其族,安得朝人也?
  大夫曰:中国与边境,犹支体与腹心也。夫肌肤寒于外,腹心疾于内,内外之相劳,非相为赐也?唇亡则齿寒,支体伤而心惨怛。故无手足则支体废,无边境则内国害。昔者,戎狄攻太王于邠,逾岐、梁而与秦界于泾、渭,东至晋之陆浑,侵暴中国。中国疾之。今匈奴蚕食内侵,远者不离其苦。独边境蒙其败。《诗》云:“忧心惨惨,念国之为虐。”不征备,则暴害不息。
  故先帝兴义兵以征厥罪,遂破祁连、天山,散其聚党,北略至龙城,大围匈奴,单于失魂,仅以身免,乘奔逐北,斩首捕虏十余万。控弦之民,旃裘之长,莫不沮胆,挫折远遁,遂乃振旅。浑耶率其众以降,置五属国以距胡,则长城之内,河、山之外,罕被寇灾。于是下诏令,减戍漕,宽徭役。初虽劳苦,卒获其庆。
  文学曰:周累世积德,天下莫不愿以为君,故不劳而王,恩施由近而远,而蛮、貊自至。秦任战胜以并天下,小海内而贪胡、越之地,使蒙恬击胡,取河南以为新秦,而亡其故秦,筑长城以守胡,而亡其所守。往者,兵革亟动,师旅数起,长城之北,旋车遗镞相望。及李广利等轻计——计还马足,莫不寒心;虽得浑耶,不能更所亡。此非社稷之至计也。
  伐功第四十五
  大夫曰:齐恒公越燕伐山戎,破孤竹,残令支。赵武灵王逾句注,过代谷,略灭林胡、楼烦。燕袭走东胡,辟地千里,度辽东而攻朝鲜。蒙公为秦击走匈奴,若鸷鸟之追群雀。匈奴势慑,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。及其后,蒙公死而诸侯叛秦,中国扰乱,匈奴纷纷,乃敢复为边寇。夫以小国燕、赵,尚犹却寇虏以广地,今以汉国之大,士民之力,非特齐桓之众,燕、赵之师也;然匈奴久未服者,群臣不并力,上下未谐故也。
  文学曰:古之用师,非贪壤土之利,救民之患也。民思之,若旱之望雨,箪食壶浆,以逆王师。故忧人之患者,民一心而归之,汤、武是也。不爱民之死,力尽而溃叛者,秦王是也。孟子曰:“君不乡道,不由仁义,而为之强战,虽克必亡。”此中国所以扰乱,非蒙恬死而诸侯叛秦。昔周室之盛也。
  越裳氏来献,百蛮致贡。其后周衰,诸侯力征,蛮貊分散,各有聚党,莫能相一。是以燕、赵能得意焉。其后,匈奴稍强,蚕食诸侯,故破走月氏,因兵威,徒小国,引弓之民,并为一家,一意同力,故难制也。前君为先帝画匈奴之策:“兵据西域,夺之便势之地以候其变。以汉之强,攻于匈奴之众,若以强弩溃痈疽;越之禽吴,岂足道哉?”上以为然,用君之义,听君之计,虽越王之任种、蠡不过。以搜粟都尉为御史大夫,持政十有余年。未见种、蠡之功,而见靡弊之效,匈奴不为加俛,而百姓黎民以敝矣。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,而反衰中国也。善为计者,固若此乎?
  西域第四十六
  大夫曰:往者,匈奴据河、山之险,擅田牧之利,民富兵强,行入为寇,则句注之内惊动,而上郡以南咸城。文帝时,虏入萧关,烽火通甘泉,群臣惧,不知所出,乃请屯京师以备胡。胡西役大宛、康居之属,南与群羌通。
  先帝推让斥夺广饶之地,建张掖以西,隔绝羌、胡,瓜分其援。是以西域之国,皆内拒匈奴,断其右臂,曳剑而走。故募人田畜以广用,长城以南,滨塞之郡,马牛放纵,蓄积布野,未睹其计之所过也。夫以弱越而遂意强吴。
  才地计众非钧也,主思臣谋,其往必矣。
  文学曰:吴、越迫于江、海,三川循环之,处于五湖之间,地相迫,壤相次,其势易以相禽也。金鼓未闻,旌旗未舒,行军未定,兵以接矣。师无锱重之费,士无乏绝之劳,此所谓食于厨仓而战于门郊者也。今匈奴牧于无穷之泽,东西南北,不可穷极,虽轻车利马,不能得也,况负重嬴兵以求之乎!”其势不相及也,茫茫乎若行九皋,未知所止,皓皓乎若无网罗而渔江海,虽及之,三军罢弊,适遗之饵也。故明王知其无所利,以为役不可数行,而权不可久张也,故诏公卿大夫、贤良、文学,所以复枉兴微之路。公卿宜思百姓之急,匈奴之害,缘圣主之心,定安平之业。今乃留心于末计,虽本议,不顺上意,未为尽于忠也。
  大夫曰:初,贰师不克宛而还也,议者欲使人主不遂忿,则西域皆瓦解而附于胡,胡得众国而益强。先帝绝奇听,行武威,还袭宛,宛举国以降,效其器物,致其宝马。乌孙之属骇胆,请为臣妾。匈奴失魄,奔走遁逃,虽未尽服,远处寒苦□埆之地。壮者死于祁连、天山,其孤未复。故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,折翅伤翼,可遂击服。会先帝弃群臣,以故匈奴不革。譬如为山,未成一篑而止。度功业而无断成之理,是弃与胡而资强敌也。辍几沮成,为主计若斯,亦未为尽忠也。
  文学曰:有司言国外之事,议者皆徼一时之权,不虑其后。张骞言大宛之天马汗血,安息之真玉大鸟,县官既闻如甘心焉,乃大兴师伐宛,历数期而后克之。夫万里而攻人之国,兵未战而物故过半,虽破宛得宝马,非计也。
  当此之时,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,师旅相望,郡国并发。黎人困苦,奸伪萌生,盗贼并起。守尉不能禁,城邑不能止。然后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。
  当此时,百姓元元,莫必其命,故山东豪杰,颇有异心。赖先帝圣灵斐然。
  其咎皆在于欲毕匈奴而远几也。为主计若此,可谓忠乎?
  功业,这样为皇上出主意,也不能说是尽忠吧!
  世务第四十七
  大夫曰:诸生妄者!议者令可详用,无徒守椎车之语,滑稽而不可循。
  夫汉之有匈奴,譬若木之有蠹,如人有疾,不治则寝以深。故谋臣以为击夺以困极之。诸生言以德怀之,此有其语而不可行也。诸生上无以似三王,下无以似近秦,令有司可举而行当世,安蒸庶而宁边境者乎?
  文学曰:昔齐桓公内附百姓,外绥诸侯,存亡接绝,而天下从风。其后,德亏行衰,葵丘之会,振而矜之,叛者九国。《春秋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。
  故任德,则强楚告服,远国不召而自至;任力,则近者不亲,小国不附。此其效也。诚上观三王之所以昌,下论秦之所以亡,中述齐桓所以兴,去武行文,废力尚德,罢关梁,除障塞,以仁义导之,则北垂无寇虏之忧,中国无干戈之事矣。
  大夫曰:事不豫辨,不可以应卒。内无备,不可以御敌。《诗》云:“诰尔民人,谨尔侯度,用戒不虞。”故有文事,必有武备。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备,以取大辱焉,身执囚而国几亡。故虽有诚信之心,不知权变,危亡之道也。《春秋》不与夷、狄之执中国,为其无信也。匈奴贪狼,因时而动,乘可而发,飙举电至。而欲以诚信之心,金帛之宝,而信无义之诈,是犹亲跖、□而扶猛虎也。
  文学曰:《春秋》“王者无敌”,言其仁厚,其德美,天下宾服,莫敢交也。德行延及方外,舟车所臻,足迹所及,莫不被泽。蛮、貊异国,重译自至。方此之时,天下和同,君臣一德,外内相信,上下辑睦。兵设而不试,干戈闭藏而不用。老子曰:“兕无所用其角,螫虫无所输其毒。”故君仁莫不仁,君义莫不义。世安得跖、□而亲之乎?
  大夫曰:布心腹,须情素,信诚内感,义形乎色。宋华元、楚司马子反之相睹也,符契内合,诚有以相信也。今匈奴挟不信之心,怀不测之诈,见利如前,乘便而起,潜进市侧,心袭无备。是犹措重宝于道路而莫之守也,求其不亡,何可得乎?
  文学曰:诚信著乎天下,醇德流乎四海,则近者哥讴而乐之,远者执禽而朝之。故正近者不以威,来远者不以武,德义修而任贤良也。故民之于事也,辞佚而就劳,于财也,辞多而就寡。上下交让,道路雁行。方此之时,贱货而贵德,重义而轻利,赏之不窃,何宝之守也?
  和亲第四十八
  大夫曰:昔徐偃王行义而灭,鲁哀公好儒而削。知文而不知武,知一而不知二。故君子笃仁以行,然必筑城以自守,设械以自备,为不仁者之害己也。是以古者搜狝振旅而数军实焉,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难。故兵革者国之用,城垒者国之固也;而欲罢之,是去表见里,示匈奴心腹也。匈奴轻举潜进,以袭空虚,是犹不介而当矢石之蹊,祸必不振。此边境之所惧,而有司之所忧也。
  文学曰:往者通关梁,交有无,自单于以下,皆亲汉内附,往来长城之下。其后王恢误谋马邑,匈奴绝和亲,攻当路塞,祸纷拿而不解,兵连而不息,边民不解甲弛弩,行数十年,介胄而耕耘,□耰而候望,燧燔烽举,丁壮弧弦而出斗,老者超越而入葆。言之足以流涕寒心,则仁者不忍也。《诗》云:“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。”未闻善往而有恶来者。故君子敬而无失,与人恭而有礼,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。故内省不疚,夫何忧何惧!大夫曰:自春秋诸夏之君会聚相结,三会之后,乖离相疑,伐战不止;六国从亲,冠带相接,然未尝有坚约。况禽兽之国乎!《春秋》存君在楚,诰鼬之会书公,绐夷狄也。匈奴数和亲,而常先犯约,贪侵盗驱,长诈谋之国也。反复无信,百约百叛,若朱、象之不移,商均之不化。而欲信其用兵之备,亲之以德,亦难矣。
  文学曰:王者中立而听乎天下,德施方外,绝国殊俗,臻于阙庭。凤皇在列树,麒麟在郊薮,群生庶物,莫不被泽。非足行而仁办之也,推其仁恩而皇之,诚也。范蠡出于越,由余长于胡,皆为霸王贤佐。故政有不从之教,而世无不可化之民。《诗》云:“酌彼行潦,挹彼注兹。”故公刘处戎、狄,戎、狄化之。太王去豳,豳民随之。周公修德,而越裳氏来。其从善如影响。
  为政务以德亲近,何忧于彼之不改?
  繇役第四十九
  大夫曰:屠者解分中理,可横以手而离也;至其抽筋凿骨,非行金斧不能决。圣主循性而化,有不从者,亦将举兵而征之。是以汤洙葛伯,文王诛犬夷。及后戎、狄猾夏,中国不宁,周宣王、仲山甫式遏寇虐。《诗》云:“薄伐猃狁,至于太原。”“出车彭彭,城彼朔方。”自古明王不能无征伐而服不义,不能无城垒而御强暴也。
  文学曰:舜执干戚而有苗服,文王底德而怀四夷。《诗》云:“镐京辟雍,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”普天之下,惟人面之伦,莫不引领而归其义。故画地为境,人莫之犯。子曰:“白刃可冒,中庸不可入。”至德之谓也。故善攻不待坚甲而克,善守不待渠梁而固。武王之伐殷也,执黄钺,誓牧之野,天下之士莫不愿为之用。既而偃兵,搢笏而朝,天下之民莫不愿为之臣。既以义取之,以德守之。秦以力取之,以法守之,本末不得,故亡。夫文犹可长用,而武难久行也。
  大夫曰:《诗》云:“猃狁孔炽,我是用戒。”“武夫潢潢,经营四方。”
  故守御征伐,所由来久矣。《春秋》大戎未至而豫御之。故四支强而躬体固,华叶茂而本根据。故饬四境所以安中国也,发戍漕所以审劳佚也。主忧者臣劳,上危者下死。先帝忧百姓不赡,出禁钱,解乘舆骖,贬乐损膳,以赈穷备边费。未见报施之义,而见沮成之理,非所闻也。
  文学曰:周道衰,王迹熄,诸侯争强,大小相凌。是以强国务侵,弱国设备。甲士劳战陈,役于兵革,故君劳而民困苦也。今中国为一统,而方内不安,徭役远而外内烦也。古者无过年之徭,无逾时之役。今近者数千里,远者过万里,历二期。长子不还,父母愁忧,妻子咏叹。愤懑之恨发动于心,慕思之积,痛于骨髓。此《杕杜》、《采薇》之所为作也。
  险固第五十
  大夫曰:虎兕所以能执熊罴、服群兽者,爪牙利而攫取便也。秦所以超诸侯、吞天下、并敌国者,险阻固而势居然也。故龟猖有介,狐貉不能禽;蝮蛇有螫,人忌而不轻。故有备则制人,无备则制于人。故仲山甫补衮职之阙,蒙公筑长城之固,所以备寇难而折冲万里之外也。今不固其外,欲安其内,犹家人不坚垣墙,狗吠夜惊,而暗昧妄行也。
  文学曰:秦左殽、函,右陇阺,前蜀、汉,后山、河,四塞以为固,金城千里。良将勇士,设利器而守陉隧,墨子守云梯之械也。以为虽汤、武复生,蚩尤复起,不轻攻也。然戍卒陈胜无将帅之任,师旅之众,奋空拳而破百万之师,无墙篱之难。故在德不在固。诚以仁义为阻,道德为塞,贤人为兵,圣人为守,则莫能入。如此则中国无狗吠之警,而边境无鹿骇狼顾之忧矣。夫何妄行而之乎?
  大夫曰:古者,为国必察土地、山陵阻险、天时地利,然后可以王霸。
  故制地城廓,饬沟垒,以御寇固国。《春秋》曰:“冬浚洙。”修地利也。
  三军顺天时,以实击虚,然困于阻险,敌于金城。楚庄之围宋,秦师败崤嵚崟,是也。故曰:“天时地利。”羌、胡固。近于边,今不取,必为四境长患。此季孙之所以忧颛臾,有句践之变而为强吴之所悔也。
  文学曰:地利不如人和,武力不如文德。周之致远,不以地利,以人和也。百世不夺,非以险,以德也。吴有三江、五湖之难,而兼于越。楚有汝渊、两堂之固,而灭于秦。秦有陇阺、崤塞,而亡于诸侯。晋有河、华、九阿,而夺于六卿。齐有泰山、巨海,而胁于田常。桀、纣有天下,兼于滈、毫。秦王以六合困于陈涉。非地利不固,无术以守之也。释迩忧远,犹吴不内定其国,而西绝淮水与齐、晋争强也;越因其罢,击其虚。使吴王用申胥,修德,无恃极其众,则句践不免为藩臣海崖,何谋之敢虑也?
  大夫曰:楚自巫山起方城,属巫、黔中,设扞关以拒秦。秦包商、洛、崤、函以御诸侯。韩阻宜阳、依阙,要成皋、太行以安周、郑。魏滨洛筑城,阻山带河,以保晋国。赵结飞狐、句注、孟门以存邢、代。燕塞碣石,绝邪谷,绕援辽。齐抚阿、甄,关荣、历,倚太山,负海河。关梁者,邦国之固,而山川者,社稷之宝也。徐人灭舒,《春秋》谓之取。恶其无备,得物之易也。故恤来兵,仁伤刑。君子为国,必有不可犯之难。《易》曰:“重门击拓,以待暴客。”言备之素修也。
  文学曰:阻险不如阻义,昔汤以七十里,为政于天下,舒以百里,亡于敌国。此其所以见恶也。使关梁足恃,六国不兼于秦;河山足保,秦不亡于楚、汉。由此观之:冲隆不足为强,高城不足为固。行善则昌,行恶则亡。
  王者博爱远施,外内合同,四海各以其职来祭,何击拓而待?《传》曰:诸侯之有关梁,庶人之有爵禄,非升平之兴,盖自战国始也。”
  论勇第五十一
  大夫曰:荆轲怀数年之谋而事不就者,尺八匕首不足恃也。秦王惮于不意,列断贲、育者,介七尺之利也。使专诸空拳,不免于为禽;要离无水,不能遂其功。世言强楚劲郑,有犀兕之甲,棠溪之铤也。内据金城,外任利兵,是以威行诸夏,强服敌国。故孟贲奋臂,众人轻之;怯夫有备,其气自倍。况以吴、楚之士,舞利剑,蹶强弩,以与貉虏骋于中原?一人当百,不足道也!夫如此,则胡无守谷,貉无交兵,力不支汉,其势必降。此商君之走魏,而孙膑之破梁也。
  文学曰:楚、郑之棠溪、墨阳,非不利也,犀□兕甲,非不坚也。然而不能存者,利不足特也。秦兼六国之师,据崤、函而御宇内,金石之固,莫耶之利也。然陈胜无士民之资,甲兵之用,鉏耰棘橿,以破冲隆,武昭不击,乌号不发。所谓金城者,非谓筑壤而高土,凿地而深池也。所谓利兵者,非谓吴、越之铤,干将之剑也。言以道德为城,以仁义为郭,莫之敢攻,莫之敢入。文王是也。以道德为□,以仁义为剑,莫之敢当,莫之敢御。汤、武是也。今不建不可攻之城,不可当之兵,而欲任匹夫之役,而行三尺之刃,亦细矣!大夫曰:荆轲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,秦王惶恐失守备,卫者皆惧。专诸手剑摩万乘,刺吴王,尸孽立正,镐冠千里。聂政自卫,由韩廷刺其主,功成求得,退自刑于朝,暴尸于市。今诚得勇士,乘强汉之威,凌无义之匈奴,制其死命,责以其过,若曹刿之胁齐桓公,遂其求。推锋折锐,穹庐扰乱,上下相遁,因以轻锐随其后。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。
  文学曰:汤得伊尹,以区区之毫兼臣海内,文王得太公,廓鄷、鄗以为天下。齐桓公得管仲以霸诸侯,秦穆公得由余,西戎八国服。闻得贤圣而蛮、貊来享,未闻劫杀人主以怀远也。《诗》云:“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。”故“自彼氐羌,莫敢不来王。”非畏其威,畏其德也。故义之服无义,疾于原马良弓;以之召远,疾于驰传重驿。
  论功第五十二
  大夫曰:匈奴无城廓之守,沟池之固,修戟强弩之用,仓廪府库之积,上无义法,下无文理,君臣嫚易,上下无礼,织柳为室,旃□为盖。素孤骨镞,马不粟食。内则备不足畏,外则礼不足称。夫中国,天下腹心,贤士之所总,礼义之所集,财用之所殖也。夫以智谋愚,以义伐不义,若因秋霜而振落叶。《春秋》曰:“桓公之与戎、狄,驱之尔。”况以天下之力乎?
  文学曰:匈奴车器无银黄丝漆之饰,素成而务坚。丝无文采裙祎曲襟之制,都成而务完。男无刻缕奇巧之事,宫室城郭之功。女无绮绣淫巧之贡,纤绮罗纨之作。事省而致用,易成而难弊。虽无修戟强弩,戎马良弓;家有其备,人有其用,一旦有急,贯弓上马而已。资粮不见案首,而支数十日之食,因山谷为城郭,因水草为仓廪。法约而易辨,求寡而易供。是以刑者而不犯,指麾而令从。嫚于礼而笃于信,略于文而敏于事。故虽无礼义之书,刻骨卷木,百官有以相记,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。群臣为县官计者,皆言其易而实难,是以秦欲驱之而反更亡也。故兵者凶器,不可轻用也。其以强为弱,以存为亡,一朝尔也。
  大夫曰:鲁连有言:“秦权使其士,虏使其民。”故政急而不长。高皇帝受命平暴乱,功德巍巍,惟天同大焉。而文景承绪润色之。及先帝征不义,攘无德,以昭仁圣之路,纯至德之基,圣王累年仁义之积也。今文学引亡国失政之治,而况之于今,其谓匈奴难图,宜矣!文学曰:有虞氏之时,三苗不服,禹欲伐之。舜曰:“是吾德未喻也。”
  退而修政,而三苗服。不牧之地,不羁之民,圣王不加兵,不事力焉,以为不足烦百姓而劳中国也,今明主修圣绪,宣德化,而朝有权使之谋,尚首功之事,臣固怪之。夫人臣席天下之势,奋国家之用,身享其利而不顾其主,此尉佗、章邯所以成王,秦失其政也。孙子曰:“今夫国家之事,一日更百变,然而不亡者,可得而革也。逮出兵乎平原广牧,鼓鸣矢流,虽有尧、舜之知,不能更也。”战而胜之,修礼礼义,继三代之迹,仁义附矣。战胜而不休,身死亡国者,吴王是也。
  大夫曰:顺风而呼者易为气,因时而行者易为力。文、武怀余力,不为后嗣计,故三世而德衰。昭王南征,死而不还。凡伯囚执而使不通,晋取郊、沛,王师败于茅戎。今西南诸夷,楚庄之后,朝鲜之王,燕之亡民也。南越尉佗起中国,自立为王,德至薄,然皆亡天下之大,各自以为一州,倔强倨敖,自称老夫。先帝为万世度,恐有冀州之累,南荆之患,于是遣左将军楼船平之,兵不血刃,咸为县官也。七国之时,皆据万乘,南面称王,提珩为敌国累世,然终不免俯首系虏于秦。今匈奴不当汉家之巨郡,非有六国之用,贤士之谋。由此观难易,察然可见也。
  文学曰:秦灭六国,虏七王,沛然有余力,自以为蚩尤不能害,黄帝不能斥。及二世弑死望夷,子婴系颈降楚,曾不得七王之俯首。使六国并存,秦尚为战国,固未亡也。何以明之?自孝公以至于始皇,世世为诸侯雄,百有余年。及兼天下,十四岁而亡。何则?外无敌国之忧,而内自纵恣也。自非圣人,得志而不骄佚者,未之有也。
  论邹第五十三
  大夫曰:邹子疾晚世之儒墨。不知天地之弘,昭旷之道,将一曲而欲道九折,守一隅而欲知万方,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,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。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,以喻王公,先列中国名山通谷,以至海外。所谓中国者,天下八十一分之一,名曰赤县神州,而分为九州。绝陵陆不通,乃为一州,有大瀛海圜其外。此所谓八极,而天地际焉。《禹贡》亦著山川高下原隰,而不知大道之径。故秦欲达九州而方瀛海,牧胡而朝万国。诸生守畦亩之虑,闾巷之固,未知天下之义也。
  文学曰:尧使禹为司空,平水土,随山刊木,定高下而序九州。邹衍非圣人,作怪误,荧惑六国之君以纳其说。此《春秋》所谓“匹夫荧惑诸侯”
  者也。孔子曰:“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神?”近者不达,焉能知瀛海?故无补于用者,君子不为;无益于治者,君子不由。三王信经道,而德光于四海;战国信嘉言,而破亡如丘山。昔秦始皇已吞天下,欲并万国,亡其三十六郡,欲达瀛海,而失其州县。知大义如斯,不如守小计也。
  论灾第五十四
  大夫曰:巫祝不可与并祀,诸生不可与逐语,信往疑今,非人自是。夫道古者稽之今,言远者合之近。日月在天,其征在人,灾异之变,夭寿之期,阴阳之化,四时之叙,水火金木,妖祥之应,鬼神之灵,祭祀之福,日月之行,星辰之纪,曲言之故,何所本始,不知则默,无苟乱耳。
  文学曰:始江都相董生推言阴阳,四时相继,父生之,子养之,母成之,子藏之。故春生、仁,夏长、德,秋成、义,冬藏、礼。此四时之序,圣人之所则也。刑不可任以成化,故广德教。言远必考之迩,故内恕以行。是以刑罚若加于己,勤苦若施于身。又安能忍杀其赤子以事无用,罢弊听恃而达瀛海乎?盖越人美蠃蚌而简太牢,鄙夫乐咋唶而怪韶濩。故不知味者以芬香为臭,不知道者以美言为乱耳。人无夭寿,各以其好恶为命。羿、敖以巧力不得其死,智伯以贪狼亡其身。天灾之证,祯祥之应,犹施与之望报,各以其类及。故好行善者,天助以福,符瑞是也。《易》曰:“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”好行恶者,天报以祸,妖灾是也。《春秋》曰:“应是而有天灾。”
  周文、武尊贤受谏,敬戒不殆,纯德上休,神祗相况。《诗》云:“降福穰穰,降福简简。”日者阳,阳道明;月者阴,阴道冥;君尊臣卑之义。故阳光盛于上,众阴之类消于下;月望于天,蚌蛤盛于渊。故臣不臣,则阴阳不调,日月有变;政教不均,则水旱不时,螟螣生。此灾异之应也。四时代叙而人则其功,星列于天而人象其行。常星犹公卿也,众星犹万民也。列星正则众星齐,常星乱则众星坠矣。
  大夫曰:文学言刚柔之类,五胜相代生。《易》明于阴阳,《书》长于五行。春生夏长,故火生于寅木,阳类也;秋生冬死,故水生于申金,阴物也。四时五行,迭废迭兴,阴阳异类,水火不同器。金得土而成,得火而死,金生于巳,何说何言然乎?
  文学曰:兵者,凶器也,甲坚兵利,为天下殃。以母制子,故能久长。
  圣人法之,厌而不阳。《诗》云:“载戢干戈,载橐弓矢,我求懿德,肆于时夏。”衰世不然。逆天道以快暴心,僵尸血流以争壤土,牢人之君,灾人之祀,杀人之子若绝草木,刑者肩靡于道。以己之所恶而施于人。是以国家破灭,身受其殃,秦王是也。
  大夫曰:金生于巳,刑罚小加,故荠麦夏死。《易》曰:“履霜,坚冰至。”秋始降霜,草木陨零,合冬行诛,万物毕藏。春夏生长,利以行仁。
  秋冬杀藏,利以施刑。故非其时而树,虽生不成。秋冬行德,是谓逆天道。
  《月令》:“凉风至,杀气动,蜻蛚鸣,衣裘成。天子行微刑,始□蒌以顺天令。”文学同四时,合阴阳,尚德而除刑。如此,则鹰隼不鸷,猛兽不攫,秋不搜狝,冬不田狩者也。
  文学曰:“天道好生恶杀,好赏恶罚。故使阳居于实而宣德施,阴藏于虚而为阳佐辅。阳刚阴柔,季不能加孟。此天贱冬而贵春、申阳屈阴。故王者南面而听天下,背阴向阳,前德而后刑也。霜雪晚至,五谷犹成。雹雾夏陨,万物皆伤。由此观之:严刑以治国,犹任秋冬以成谷也。故法令者,治恶之具也,而非至治之风也。是以古者明王茂其德教,而缓其刑罚也。网漏吞舟之鱼,而刑审于绳墨之外,及臻其末,而民莫犯禁也。
  刑德第五十五
  大夫曰:令者所以教民也,法者所以督奸也。令严而民慎,法设而奸禁。
  网疏则兽失,法疏则罪漏。罪漏则民放佚而轻犯禁。故禁不必,怯夫侥幸。
  诛诚,跖、□不犯。是以古者作五刑,刻肌肤而民不逾矩。
  文学曰:道径众,人不知所由;法令众,民不知所辟。故王者之制法,昭乎如日月,故民不迷;旷乎若大路,故民不惑。幽隐远方,析乎知之,室女童妇,咸知所避。是以法令不犯,而狱犴不用也。昔秦法繁于秋荼,而网密于凝脂,然而上下相遁,奸伪萌生,有司治之,若救烂扑焦而不能禁;非网疏而罪漏,礼义废而刑罚任也。方今律令百有余篇,文章繁,罪名重,郡国用之疑惑,或浅或深,自吏明习者不知所处,而况愚民乎!律令尘蠹于栈阁,吏不能遍睹,而况于愚民乎!此断狱所以滋众,而民犯禁滋多也。“宜犴宜狱,握粟出卜,自何能谷?”刺刑法繁也。亲服之属甚众,上杀下杀,而服不过五。五刑之属三千,上附下附,而罪不过五。故治民之道,务笃其教而已。
  大夫曰:文学言王者立法,旷若大路。今驰道不小也,而民公犯之,以其罚罪之轻也。千仞之高,人不轻凌,千钧之重,人不轻举。商君刑弃灰于道,而秦民治。故盗马者死,盗牛者加,所以重本而绝轻疾之资也。武兵名食,所以佐边而重武备也。盗伤与杀同罪,所以累其心而责其意也。犹鲁以楚师伐齐,而《春秋》恶之。故轻之为重,浅之为深,有缘而然。法之微者,固非众人之所知也。
  文学曰:《诗》云:“周道如砥,其直如矢。”言其易也。“君子所履,小人所视。”言其明也。故德明而易从,法约而易行。今驰道经营陵陆,纡周天下,是以万里为民阱也。罻罗张而县其谷,辟陷设而当其蹊,矰弋饰而加其上,能勿离乎?聚其所欲,开其所利,仁义陵迟,能勿逾乎?故其末途至于攻城入邑,损府库之金,盗宗庙之器,岂特千仞之高,千钧之重哉!《管子》曰:“四维不张,虽皋陶不能为士。”故德教废而诈伪行,礼义坏而奸邪兴,言无仁义也。仁者,爱之效也;义者,事之宜也。故君子爱仁以及物,治近以及远。《传》曰:“凡生之物,莫贵于人;人主之所贵,莫重于人。”
  故天之生万物以奉人也,主爱人以顺天也。闻以六畜禽兽养人,未闻以所养害人者也。鲁厩焚,孔子罢朝,问人不问马,贱畜而重人也。今盗马者死。
  盗牛者加。乘骑车马行驰道中,吏举苛而不止,以为盗马,而罪亦死。今伤人持其刀剑而亡,亦可谓盗武库兵而杀之乎?人主立法而民犯之,亦可以为逆而轻主约乎?深之可以死,轻之可以免,非法禁之意也。法者,缘人情而制,非设罪以陷人也。故《春秋》之治狱,论心定罪。志善而违于法者免,志恶而合于法者诛。今伤人未有所害,志不甚恶而合于法者,谓盗而伤人者耶?将执法者过耶?何于人心不厌也!古者,伤人有创者刑,盗有臧者罚,杀人者死。今取人兵刃以伤人,罪与杀人同,得无非其至意与?
  大夫俯仰未应对。
  御史曰:执法者国之辔衔,刑罚者国之维楫也。故辔衔不饬,虽王良不能以致远;维楫不设,虽良工不能以绝水。韩子疾有国者不能明其法势,御其臣下,富国强兵、以制敌御难,惑于愚儒之文词,以疑贤士之谋,举浮淫之蠹,加之功实之上,而欲国之治,犹释阶而欲登高,无衔橛而御捍马也。
  今刑法设备,而民犹犯之,况无法乎?其乱必也!文学曰:辔衔者,御之具也,得良工而调。法势者,治之具也,得贤人而化。执辔非其人,则马奔驰。执轴非其人,则船覆伤。昔吴使宰嚭持轴而破其船,秦使赵高执辔而覆其车。今废仁义之术,而任刑名之徒,则复吴、秦之事也。夫为君者法三王,为相者法周公,为术者法孔子,此百世不易之道也。韩非非先王而不遵,舍正令而不从,卒蹈陷阱,身幽囚,客死于秦。
  夫不通大道而小辩,斯足以害其身而已。
  申韩第五十六
  御史曰:待周公而为相,则世无列国。待孔子而后学,则世无儒,墨。
  夫衣小缺,憏裂可以补,而必待全匹而易之;政小缺,法令可以防,而必待雅、颂乃治之;是犹舍邻之医,而求俞跗而后治病,废污池之水,待江海而后救火也。迂而不径,阙而无务,是以政令不从而治烦乱。夫善为政者,弊则补之,决则塞之。故吴子以法治楚、魏,申、商以法强秦、韩也。
  文学曰:有国者选众而任贤,学者博览而就善,何必是周公、孔子!故曰法之而已。今商鞅反圣人之道,变乱秦俗,其后政耗乱而不能治,流失而不可复,愚人纵火于沛泽,不能复振;蜂虿螫人,放死不能息其毒也。烦而止之,躁而静之,上下劳扰,而乱益滋。故圣人教化,上与日月俱照,下与天地同流,岂曰小补之哉!御史曰:衣缺不补,则日以甚,防漏不塞,则日益滋。大河之始决于瓠子也,涓涓尔,及其卒,泛滥为中国害。灾梁、楚,破曹、卫,城郭坏沮,蓄积漂流,百姓木栖,千里无庐,令孤寡无所依,老弱无所归。故先帝闵悼其灾,亲省河堤,举禹之功,河流以复,曹、卫以宁百姓戴其功,咏其德,歌“宣房塞,万福来”焉,亦犹是也。如何勿小补哉?
  文学曰:河决若瓮口而破千里,况礼决乎?其所害亦多矣!今断狱岁以万计,犯法兹多,其为灾岂特曹、卫哉!夫知塞宣房而福来,不知塞乱原而天下治也。周国用之,刑错不用,黎民若四时各终其序,而天下不孤。《颂》曰:“绥我眉寿,介以繁祉。”此天为福亦不小矣。诚信礼义如宣房,功业已立,垂拱无为,有司何补法令何塞也?
  御史曰:犀铫利鉏,五谷之利而闲草之害也。明理正法,奸邪之所恶而良民之福也。故曲木恶直绳,奸邪恶正法。是以圣人审于是非,察于治乱,故设明法,陈严刑,防非矫邪,若隐括辅檠之正弧剌也。故水者火之备,法者止奸之禁也。无法势,虽贤人不能以为治;无甲兵,虽孙、吴不能以制敌。
  是以孔子倡以仁义而民不从风,伯夷遁首阳而民不可化。
  文学曰: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,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。所贵良医者,贵其审消息而退邪气也,非贵其下针石而钻肌肤也。所贵良吏者,贵其绝恶于未萌,使之不为非,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。今之所谓良吏者,文察则以祸其民,强力则以厉其下,不本法之所由生,而专己之残心,文诛假法,以陷不辜,累无罪,以子及父,以弟及兄。一人有罪,州里惊骇,十家奔亡。
  若痈疽之相泞、色淫之相连,一节动而百枝摇。《诗》云:“舍彼有罪,既伏其辜,若此无罪,沦胥以铺。”痛伤无罪而累也。非患铫耨之不利,患其舍草而芸苗也。非患无准平,患其舍枉而绳直也。故亲近为过不必诛,是锄不用也;疏远有功不必赏,是苗不养也。故世不患无法,而患无必行之法也。
  周秦第五十七
  御史曰:《春秋》罪人无名号,谓之云盗,所以贱刑人而绝之人伦也。
  故君不臣,士不友,于闾里无所容。故民耻犯之。今不轨之民,犯公法以相宠,举弃其亲,不能伏节死理,遁逃相连,自陷于罪。其被刑戮,不亦宜乎?
  一室之中,父兄之际,若身体相属,——节动而知于心。故今自关内侯以下,比地于伍,居家相察,出入相司,父不教子,兄不正弟,舍是谁责乎?
  文学曰:古者,周其礼而明其教,礼周教明,不从者然后等之以刑。刑罚中,民不怨。故舜施四罪而天下咸服,诛不仁也。轻重各服其诛,刑必加而无赦,赦惟疑者。若此,则世安得不轨之人而罪之?今杀人者生,剽攻窃盗者富。故良民内解怠,辍耕而陨心。古者,君子不近刑人,刑人非人也,身放殛而辱后世,故无贤不肖,莫不耻也。今无行之人,贪利以陷其身,蒙戮辱而捐礼义,恒于苟生。何者?一日下蚕室,创未瘳,宿卫人主,出入宫殿,由得受奉禄,食大官享赐,身以尊荣,妻子获其饶。故或载卿相之列,就刀锯而不见闵,况众庶乎?夫何耻之有!今废其德教,而责之以礼义,是虐民也。《春秋》曰:“子有罪,执其父。臣有罪,执其君,所失之大者也。”
  今以子诛父,以弟诛兄,亲戚相坐,什伍相连,若引根本之及华叶,伤小指之累四体也。如此,则以有罪诛及无罪,无罪者寡矣。臧文仲治鲁,胜其盗而自矜。子贡曰:“民将欺,而况盗乎!”故吏不以多断为良,毉不以多刺为工。子产刑二人,杀一人,道不拾遗,而民无诬心。故为民父母,以养疾子,长恩厚而已。自首匿相坐之法立,骨肉之恩废,而刑罪多矣。父母之于子,虽有罪犹匿之,其不欲服罪尔。闻子为父隐,父为子隐,未闻父子之相坐也。闻兄弟缓追以免贼,未闻兄弟之相坐也。闻恶恶止其人,疾始而诛首恶,未闻什伍而相坐也。老子曰:“上无欲而民朴,上无事而民自富。”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。比地何伍,而执政何责也?
  御史曰:“夫负千钧之重,以登无极之高,垂峻崖之峭谷,下临不测之渊,虽有庆忌之捷,贲、育之勇,莫不震慑悼栗者,知坠则身首肝脑涂山石也。故未尝灼而不敢握火者,见其有灼也。未尝伤而不敢握刃者,见其有伤也。彼以知为非,罪之必加,而戮及父兄,必惧而为善。故立法制辟,若临百仞之壑,握火蹈刃,则民畏忌,而无敢犯禁矣。慈母有败子,小不忍也,严家无悍虏,笃责急也。今不立严家之所以制下,而修慈母之所以败子,则惑矣。
  文学曰:纣为炮烙之刑,而秦有收帑之法。赵高以峻文决罪于内,百官以峭法断割于外。死者相枕席,刑者相望,百姓侧目重足,不寒而栗。《诗》云:“谓天盖高?不敢不局。谓地盖厚,不敢不蹐。哀今之人,胡为虺蜥!”
  方此之时,岂特冒火蹈刃哉?然父子相背,兄弟相慢,至于骨肉相残,上下相杀。非轻刑而罚不必,令太严而仁恩不施也。故政宽则下亲其上,政严则民谋其主。晋厉以幽,二世见杀。恶在峻法之不犯,严家之无悍虏也?圣人知之,是以务和而不务威。故高皇帝约秦苛法,以慰怨毒之民,而长和睦之心,唯恐刑之重而德之薄也。是以恩施无穷,泽流后世。商鞅、吴起以秦、楚之法为轻而累之,上危其主,下没其身,或非特慈母乎!
  诏圣第五十八
  御史曰:夏后氏不倍言,殷誓,周盟,德信弥衰。无文、武之人,欲修其法,此殷、周之所失势,而见夺于诸侯也。故衣弊而革才,法弊而更制。
  高皇帝时,天下初定,发德音,行一切之令,权也,非拨乱反正之常也。其后,法稍犯,不正于理。故奸萌而《甫刑》作,王道衰而《诗》刺彰,诸侯暴而《春秋》讥。夫少目之网不可以得鱼,三章之法不可以为治。故令不得不加,法不得不多。唐、虞画衣冠非阿,汤、武刻肌肤非故,时世不同,轻重之务异也。
  文学曰:民之仰法,犹鱼之仰水。水清则静,浊则扰。扰则不安其居,静则乐其业。乐其业则富,富则仁生,赡则争止。是以成、康之世,赏无所施,法无所加。非可刑而不刑,民莫犯禁也;非可赏而不赏,民莫不仁也。
  若斯,则吏何事而理?今之治民者,若拙御之御马也,行则顿之,止则击之。
  身创于箠,吻伤于衔,求其无失,何可得乎?乾谿之役土崩,梁氏内溃,严刑不能禁,峻法不能止。故罢马不畏鞭箠,罢民不畏刑法。虽曾而累之,其亡益乎!御史曰:严墙三刃,楼季难之;山高于云,牧竖登之。故峻则楼季难三刃,陵夷则牧竖易山巅。夫铄金在炉,庄□不顾;钱刀在路,匹妇掇之。非匹妇贪而庄□廉也,轻重之制异,而利害之分明也。故法令可仰而不可逾,可临而不可入。《诗》云:“不可暴虎,不敢冯河。”为其无益也。鲁好礼而有季、孟之难。燕哙好让而有子之之乱。礼让不足禁邪,而刑法可以止暴。
  明君据法,故能长制群下,而久守其国也。
  文学曰:古者,明其仁义之誓,使民不逾;不教而杀,是虐民也。与其刑不可逾,不若义之不可逾也。闻礼义行而刑罚中,未闻刑罚行而孝悌兴也。
  高墙狭基,不可立也,严刑峻法,不可久也。二世信赵高之计,渫笃责而任诛断,刑者半道,死者日积。杀民多者为患,厉民悉者为能。百姓不胜其求,黔首不胜其刑,海内同忧而俱不聊生。故过任之事,父不得于子;无已之求,君不得于臣。死不再生,穷鼠啮狸,匹夫奔万乘,舍人折弓,陈胜、吴广是也。当此之时,天下俱起,四面而攻秦,闻不一期而杜稷为墟,恶在其能长制群下,而久守其国也?
  御史默然不对。
  大夫曰:瞽师不知白黑而善闻言,儒者不知治世而善訾议。夫善言天者合之人,善言古者考之今。令何为施?法何为加?汤、武全肌肤而殷、周治,秦国用之,法弊而犯,二尺四寸之律,古今一也,或以治,或以乱。《春秋》原罪,《甫刑》制狱。今愿闻治乱之本,周、秦所以然乎?
  文学曰:春夏生长,圣人象而为令。秋冬杀藏,圣人则而为法。故令者教也,所以导民人;法者刑法也,所以禁强暴也。二者治乱之具,存亡之效也,在上所任。汤、武经礼、义,明好恶,以道其民,刑罪未有所加,而民自行义,殷、周所以治也。上无德教,下无法则,任刑必诛,劓鼻盈蔂,断足盈车,举河以西,不足以受天下之徒,终而以亡者,秦王也。非二尺四寸之律异,所以反古而悖民心也。
  大论第五十九
  大夫曰:呻吟槁简,诵死人之语,则有司不以文学。文学知狱之在廷后而不知其事,闻其事而不知其务。夫治民者,若大匠之斫,斧斤而行之,中绳则止。杜大夫、王中尉之等,绳之以法,断之以刑,然后寇业奸禁。故射者因槷,治者因法。虞、夏以文,殷、周以武,异时各有所施。今欲以敦朴之时,治抚弊之民,是犹迁延而拯溺,揖让而救火也。
  文学曰:文王兴而民好善,幽、厉兴而民好暴,非性之殊,风俗使然也。
  故商、周之所以昌,桀、纣之所以亡也,汤、武非得伯夷之民以治,桀、纣非得跖、□之民以乱也,故治乱不在于民。孔子曰:“所讼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!”无讼者难,讼而听之易。夫不治其本而事其末,古之所谓愚,今之所谓智。以棰楚正乱,以刀笔正文,古之所谓贼,今之所谓贤也。
  大夫曰:俗非唐、虞之时,而世非许由之民,而欲废法以治,是犹不用隐括斧斤,欲挠曲直枉也。故为治者不待自善之民,为轮者不待自由之木。
  往者,应少、伯正之属溃梁、楚,昆卢、徐谷之徒乱齐、赵、山东,关内暴徒,保人阻险。当此之时,不任斤斧,折之以武,而乃始设礼修文,有似穷医,欲以短针而攻疽,孔丘以礼说跖也。
  文学曰:残材木以成室屋者,非良匠也。残贼民人而欲治者,非良吏也。
  故公输子因木之宜,圣人不费民之性。是以斧斤简用,刑罚不任,政立而化成。扁鹊攻于凑理,绝邪气故痈疽不得成形。圣人从事于未然,故乱原无由生。是以砭石藏而不施,法令设而不用。断已然,凿已发者,凡人也。治未形,睹未萌者,君子也。
  大夫曰:文学所以称圣知者,孔子也,治鲁不遂,见逐于齐,不用于卫,遇围于匡,困于陈、蔡。夫知时不用犹说,强也;知困而不能已、贪也;不知见欺而往,愚也;困辱不能死,耻也。若此四者,庸民之所不为也,何况君子乎!商君以景监见,应侯以王稽进。故士应士,女因媒。至其亲显,非媒士之力。孔子不以因进见而能往者,非贤士才女也。
  文学曰:孔子生于乱世,思尧、舜之道,东西南北,灼头濡足,庶几世主之悟。悠悠者皆是,君暗,大夫妒,孰合有媒?是以嫫母饰姿而矜夸,西子彷徨而无家。非不知穷厄而不见用,悼痛天下之祸,犹慈母之伏死子也,知其不可如何,然恶已。故适齐,景公欺之,适卫,灵公围,阳虎谤之,桓魋害之。夫欺害圣人者,愚惑也!伤毁圣人者,狂狡也。狡惑之人,非人也。
  夫何耻之有!孟子曰:“观近臣者以所为主,观远臣者以其所主。”使圣人伪容苟合,不论行择友,则何以为孔子也!大夫抚然内惭,四据而不言。
  当此之时,顺风承意之士如编,口张而不歙,舌举而不下,暗然而怀重负而见责。
  大夫曰:诺,胶车倏逢雨,请与诸生解。
  杂论第六十
  客曰:余睹盐,铁之义,观乎公卿、文学、贤良之论,意指殊路,各有所出,或上仁义,或务权利。异哉吾所闻。周、秦粲然,皆有天下而南面焉,然安危长久殊世。汝南朱子伯为予高,当此之时,豪俊并进,四方辐凑。贤良茂陵唐生、文学鲁万生之伦六十余人,咸聚阙庭,舒六艺之风,论太平之原。智者赞其虑,仁者明其施,勇者见其断,辩者陈其词。訚訚焉,侃侃焉,虽未能详备,斯可略观矣。然蔽于云雾,终废而不行,悲夫!公卿知任武可以辟地,而不知广德可以附远;知权利可以广用,而不知稼穑可以富国也。
  近者亲附,远者说德,则何为而不成,何求而不得?不出于斯路,而务畜利长威,岂不谬哉!中山刘子雍言王道,矫当世,复诸正,务在乎反本。直而不徼,切而不□,斌斌然可谓弘博君子矣。九江祝生奋由路之意,推史鱼之节,发愤懑,剌讥公卿,介然直而不挠,可谓不畏强御矣。桑大夫据当世,合时变,推道术,尚权利,辟略小辩,虽非正略,然巨儒宿学恧然,不能自解,可谓博物通士矣。然摄卿相之位,不引准绳,以道化下,放于利末,不师始古。《易》曰:“焚如弃如,”处非其位,行非其道,果陨其性,以及厥宗。车丞相即周、吕之列,当轴处中,括囊不言。彼哉!彼哉!若夫群丞相、御史,不能正议以辅宰相,成同类,长同行,阿意苟合,以说其上,斗筲之人,道谀之徒,何足算哉!
  
  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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